顾府不愧是当朝首辅的宅邸,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其气派远非尚书府可比。一路行来,假山层叠,曲水流觞,奇花异草点缀其间,每一步皆是景致,直看得沈怀玦眼花缭乱。
她谨记自己的身份,不敢随意张望,更不敢乱走,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嫡母谢令仪身后,在一众珠光宝气的女眷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在花厅落座后,嫡母的姐姐、今日的主家谢令嘉便亲热地拉着谢令仪说话。这位首辅的儿媳夫人年近四十,却保养得宜,肌肤光洁,看上去竟如二十许人,身着遍地织金的长裙,头戴赤金镶宝头面,雍容华贵,明艳不可方物。然而她一开口,那点华贵气度便打了折扣,声音略尖,话语琐碎且毫无重点,翻来覆去便是夸赞自己儿子如何出色,今日宴席如何讲究,活脱脱一个被富贵娇养出来的绣花枕头,愚钝不堪。
沈怀玦被她吵得脑仁发疼,那浓郁的香粉气和刺耳的笑声几乎让她喘不过气。眼见嫡母与姨母相谈正“欢”(或许只是谢令仪单方面忍受姐姐),她寻了个更衣的借口,带着碧桃悄悄从侧门溜出了花厅。
顾府的后园更是开阔,引了活水成湖,湖边遍植垂柳,景致幽深。沈怀玦不敢走远,只寻了处靠近水边、有太湖石遮挡的僻静角落,想稍稍透口气。
然而,她刚站定不久,身后便传来了熟悉的、温润的嗓音,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步调。
“二妹妹。”
沈怀玦心头一跳,猛地转身。只见顾晏辞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他今日穿着簇新的翰林院编修常服,青色的云纹绶带更衬得他面如冠玉,风姿清雅。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的微笑,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身上。
“大……表哥。”沈怀玦垂下眼,屈膝行礼,心中警铃大作。他竟是特意寻来的?
顾晏辞上前两步,距离拉近,他身上清雅的墨香混合着淡淡的酒气传来。“昨日放榜,事务繁杂,未能及时给表妹送上生辰贺礼,心中甚是不安。今日补上,还望表妹莫要怪罪。”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嵌螺钿盒子,做工极为精巧。他轻轻打开盒盖——
刹那间,仿佛将一小片月光盛在了其中。盒内红色丝绒上,静静躺着一颗硕大圆润、光泽莹然的东珠!那珠子足有龙眼大小,银白色泽,宝光内蕴,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宫中贵人也未必能轻易得的珍品。
沈怀玦倒吸一口冷气,脚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色都白了。
“大表哥不可!”她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惶,“此物太过贵重,怀玦万万不敢承受!还请大表哥收回!”
东珠!这可是贡品级别的东珠!他怎能、怎能如此轻率地拿来送人?还是送给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婢生女!这若是被旁人瞧见,她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嫡母会如何想?!这哪里是贺礼,分明是催命符!
顾晏辞却以为她是受宠若惊,或是少女的羞涩,语气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怜惜:“怀玦何必推辞?不过是一颗珠子罢了,配你……正相宜。你平日衣着素淡,若以此珠点缀,必添光彩。”他看着她惊慌如小鹿般的眼神,心中那份混合着优越感和朦胧情愫的满足感几乎要达到顶峰。
“不!真的不行!”沈怀玦语气斩钉截铁,连连摆手,也顾不得礼仪了,“表哥厚爱,怀玦心领!但此物绝非怀玦该有之物,请表哥务必收回!碧桃,我们走!”
她几乎是仓皇地拉起还没反应过来的碧桃,也顾不上方向,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顾晏辞拿着那打开的锦盒,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怔在原地。微风吹过,湖面泛起涟漪,他脸上的温和笑容渐渐凝固,最终化作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与……不悦。
他们不知道的是,刚才的场景被假山后的少女尽数看到。
少女约莫十二三岁,梳着乖巧的双平髻,只簪了两朵新摘的玉兰并一支素银簪子,耳边坠着一对小小的珍珠耳珰,一身浅碧色暗纹绫罗裙,裙摆处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行动间似有流光浮动。她有着玉兰花瓣般细腻的肌肤,一双微微上挑的、藏着不符合年龄的沉静的杏眼,和极为清丽脱俗的瓜子小脸,就像一株亭亭玉立的兰花。
她就是沈家三房行五的庶女沈怀瑶,与沈怀玦不同,她的母亲是一位由通房抬得良妾,名叫婉娘。婉娘曾是主母谢令仪闺房里的的贴身大丫鬟,因此沈怀瑶在嫡母和嫡姐面前比较得脸。
看到顾晏辞尴尬的收回的手,她的纤纤玉指绞紧了绣着兰草纹的手帕子,贝齿咬住下唇,玛瑙一般的瞳孔露出不甘的光。
*
沈怀玦几乎是踉跄着逃回前院花厅的,心口的狂跳尚未平息,顾晏辞那温和却令人窒息的眼神,以及那颗莹润夺目的东珠,还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脸色苍白,指尖冰凉,连呼吸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端坐上首的谢令仪最先察觉到她的异样,见她魂不守舍地回来,脸色更是难看,不由得蹙起眉头,低声问道:“玦儿,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语气中带着一丝审视,今日宾客众多,她生怕这个庶女言行失当,丢了沈家的脸面。
沈怀玦正不知该如何解释方才的惊魂一刻,忽然感觉小腹传来一阵熟悉的、下坠般的绞痛,随即一股热流涌出,□□瞬间感到一阵湿黏。
这感觉……!
她先是一愣,随即,一种近乎荒谬的解脱感混杂着生理上的不适席卷而来。她立刻顺势微微蜷缩了身子,一手下意识地按在小腹上,声音虚弱,带着几分真实的难受:“母亲……女儿、女儿忽然腹中绞痛,怕是……怕是月信至了……”
她声音不大,但足够让近处的谢令仪和正聒噪着的谢令嘉听清。
谢令仪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但眼中的审视却消散了大半,转而带上了一丝不耐与了然。女孩子家这种事,在所难免,只是偏偏赶在今日这场合,着实有些扫兴。她正欲开口让身边的嬷嬷带她下去处理。
“哎哟!这孩子,脸都白成这样了,定是难受得紧!” 谢令嘉却抢先开了口。她心思简单,见沈怀玦容貌平平,举止怯懦,不像能惹事的样子,又念及她是妹妹带来的庶女,此刻看她捂着肚子、脸色惨白的可怜模样,倒是生出了几分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善意。她眼尖,甚至瞥见了沈怀玦身后裙裾上沾染的一点深色痕迹。
“快别站着了!” 谢令嘉立刻指挥自己身边得力的丫鬟,“赶紧的,扶二姑娘去厢房歇息!去把我家姐儿新做的那套水湖绿的衣裙取来,还有,那个也备上!” 她含糊地带过了“月经带”之类的词,但意思明确。
她又对谢令仪道:“妹妹放心,我这儿都有准备,让丫头们伺候着便是,断不会让二姑娘受了委屈。”
谢令仪见姐姐安排得周到,也乐得清静,便点了点头,对沈怀玦挥挥手:“既然不舒服,就跟你姨母的人下去好好收拾歇息,莫要再出来走动了。”
“谢母亲,谢姨母。” 沈怀玦低眉顺眼,声音细弱,任由顾府的丫鬟上前搀扶。腹中的坠痛一阵阵传来,但比起方才面对顾晏辞时的惊惧,这点身体上的不适,反而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她被丫鬟们簇拥着离开了花厅,前往后院厢房。一路上,她紧绷的神经才缓缓松懈下来。
只是,顾晏辞今日之举,像一根刺,扎进了她的心里。他那不合时宜的“厚爱”,以及那枚险些招来大祸的东珠,都让她更加坚定了远离这等高门是非的决心。
她感受着小腹的抽痛,心里却一片冷然。
这深宅内外,果然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