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中,我看见自己的发髻如云,方皎把海棠步摇插好,如此繁重,还是头一回。
分外新奇。
我从小就格外不擅长梳发,顾怀谦教过我,师尊师兄教过我,就连许魏洲也是。
但迄今为止,我便只会简单扎扎头发。
更不耐烦让人替我梳发。
“很美。”
方皎趴在水镜边。
他喜欢,我便依了他的愿,让他装饰我。
反正,只是偶尔。
“潇潇,我不在的时候,你过得还好吗?”
方皎还想替我擦脂抹粉,我夺过他手中石榴色的胭脂。
“尔尔。”
“想你。”
他张开嘴,似乎很不开心。
“你怎么才回来呀…”
我拿手指捻了一些胭脂,点在他的唇上,再覆上去,交缠间,我们二人的唇都染红了。
好委屈哦。
很可爱。
我亲亲他张开的唇。
我的潇湘。
“乖一点。”
艳丽的胭脂全被他咽下去了,我再给他添了一点,“抿一抿。”
方皎的唇本来就红。
“很美。”
我重复了一遍他之前夸我的话。
他却没想起来,只是带着微微的怒气和掩饰不住的开心侧过头,在一边偷偷高兴。
笨蛋方皎。
“我也想你。”
我指指水镜子,示意他看看。
我的长相并不美艳,师尊直言不讳地说过,除了眼睛看起来很凶之外,普通得不得了。
胭脂只不过让我看起来更精神,而方皎却实实在在地变美了。
我忽然想起来,男子很少有如楼阴那般爱打扮的,心中生出给他打扮的念头。
我不在乎我看起来又漂亮了几分,他给我打扮,我只会觉得“哦,原来可以这样?”,但不喜欢日日都如此繁复。
偶尔是意趣,多了就烦了。
但看着别人打扮自己,尤其是男子,是我没有说出口的一个小小爱好。
“潇潇,你看啊。”
我用指甲勾了一点胭脂,又复摸到他的眼尾,长长的红晕染了水润的眸子。
“小时候潇潇哭得难过了,要我抱着哄,也是这幅样子呢,可怜巴巴……”
骤然提起小时候。
他的耳朵红透了,含笑气息不稳,我的手拉着他梳得整整齐齐的发,摸了摸那条抹额。
“今年,由我给你过生辰,好不好?”
“好,就我和你。”
方皎快要如愿以偿了。
他心中的不满却比满足更多。
“怎么又要哭了?”
我搂着他。
不应该高兴吗?
水镜中方皎都要落泪了,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我笑着哄着他,“别哭啊,皎皎。”
精心为我梳好的高髻,又被拆下,我握着步摇挑散他的发。
我故意挠他手掌心,方皎再哭就被呛到了,他气得骂我。
“你这个混蛋,许舒君!”
一大早,琼华城很安静,熟睡的方皎很安静,但一直嗡嗡嗡响着的通讯玉符很吵。
捞起潇潇的手,没有吵醒他,斜斜插着步摇后,我披起衣服,拿着玉符到了门外。
“方潇湘!你胆子大了是不是!催了那么多次叫你回来…你夏师叔……”
刚接通。
啊,是楚护法的声音。
我静静放下,听他在玉符对面絮絮叨叨说着方皎,涛涛一顿大骂,中间还夹杂着抨击方皎为我而空空两年不做事的不满,自己还无名无份。
方皎什么时候无名无份了?
直到他终于骂完。
“护法,是我。”
“他还在睡觉。”
“我们在一起了。”
“昨年的事。”
那边似乎摔坏了什么灯盏,我听见清脆的咔嚓重物掉落的声响,希望不是墨玉琉璃盏吧,听方皎说,那是护法最爱惜的了。
从小时候起,他就一直盼着掌门来,好用琉璃盏为她乘清玉露。
其实我的心里也很复杂,毕竟对面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长辈,同时也是方皎的父亲,出来历练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和他说话。
方皎,竟然没有和他说我们在一起了?
护法却在短暂的慌乱后马上恢复。
“你知道夏霖失踪了吗?”
我站直了身体,夏霖师叔怎么会莫名其妙失踪?
“什么?”
夏霖师叔失踪了。
但宗内魂灯仍然亮着。
十分古怪。
据说方皎是在他失踪前最后一个同他频繁联系的人,夏霖师叔在失踪后谁也联系不上。
本来,也不是说夏霖的失踪就一定和方皎有关系,可偏偏最近方皎一直不回掌门护法的灵讯。
连配合都不配合。
明摆着有古怪。
也是护法和我说,不然我都不知道方皎竟然这半年里和夏霖师叔联系密切,要知道方皎一直都很讨厌他。
因为我。
夏霖师叔喜欢借着接任务去人间跑,毕竟他修红尘道,师祖便也从来对这个最小的弟子胡闹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是在出任务时突然消失不见,等到同门准备回抱扑,清点人数才发现他不见了,一开始传讯没人回还以为他是想和从前一样多留几天玩,直到十天半个月。
东西都在洞府里。
全部。
是杏林堂的医修姚长老发现的,他本来要去问问这个负心汉为什么还不还他的法器牵丝引,姚长老已经连续一个月被迫给伤患用手看病了。
结果一敲门,法阵没有一丝灵气,禁制也全开了,他的牵丝引摆在书桌上,屋内看不出这个月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说是失踪,大家又怀疑他是被囚禁了。
可师叔都已经是金丹后期,马上就要结婴,他招惹过的男人们不是比他修为低,就是身份高不过他,谁会囚禁他呢?
更何况他最擅长逃跑。
或者,师叔自己走的?
但为什么,方皎不肯告诉我?
他为什么要瞒着我夏霖师叔失踪了?
难道,他真的与夏霖的不见有关系?
“舒君,你怎么在外面站着啊?”
方皎推开门,揉揉眼睛打着哈欠。
“嘶,好冷!”
他冷得眼睛都睁不开。
他一向身体不好。
潇湘一向柔弱。
我站在庭院中看他,雪花飘落在院内,他身上披着那身我买给他的银狐裘,里衣也是我留给他的布料裁成的,他是我认识的方皎。
他是我的恋人。
但就是这样熟悉的恋人又令我有些陌生。
为什么我都回来四五日了,这件事情发生在半年前,他竟然一点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若无其事,为什么他要一直瞒着我?
方皎略微睁开眼睛的一点缝隙,浑身上下仍然被冻得发抖,我却不想为他拢好狐裘。
“夏霖失踪了,方皎你知道吗?”
“啊,舒君,是我父亲和你说了什么吗?”
我沉默,翻看水镜里向下的灵讯,师妹们也问我方皎有没有小师叔的消息。
“方皎,小师叔失踪前和你说了什么?你动过水镜吗?”
明明都是这几日发的,为什么我没看见?
“你翻过水镜了。”
“你在怀疑我。”
他没有看我的眼睛,只是偏过头,院子里不是四季如春,但我施法力,在一角种了丛含笑,长得很好。
他在看它们。
有株含笑快要裂伤,他贴了张符纸。
为什么,他要瞒着我?明明,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啊。
方皎好镇定,就像,他知道,会有这样一天。
大家都知道,方皎和小师叔联系了,但他什么都不说,甚至他还改了我的水镜,不让我知道。
他知道吗?我一定会问他,并且提前回宗门,“是吗,潇潇?”
我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太严厉,放软了声音,希望他能回答我。
“你现在,是在怀疑我。”
“我们昨夜那么亲密,睡醒了你却质问我,我要伤心了。”
“我好难过啊,舒君。”
他还是一如既往。
我以前只是觉得他可爱,粘人。
如今却只觉得难过。
就像我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潇潇,如果没有关系,你为什么不直接回答我?”
“你和夏霖师叔的失踪,有没有关系?”
“你说啊,你说没有,我就信你。”
“你说啊……”
我走近,他睁开眼睛。
方皎是我的恋人,夏霖师叔虽然是名义上的长辈,但实际是我的朋友。
他们都很重要。
方皎让我失望。
他没有回答,只是浅笑着,舔舔自己露出来的虎牙,令我越发陌生。
“舒君。”
“你又要开始讨厌我了吗?”
什么叫做开始讨厌他?什么叫做又?我不明白,我只是想知道师叔的下落,他不配合就算了,还要开始胡搅蛮缠。
答非所问。
难道不隐瞒不是我们之间应该做到的吗?
“你在说些什么吗?”
我皱着眉问他,他马上就说。
“你好凶啊。”
“潇潇,我发现,我好像一点也不了解你。”
“你让我觉得好陌生。”
这已经不是撒娇和娇纵了。
难道他一直都在我面前假装吗?
“为什么,你要瞒着我这件事情,为什么,你不肯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把他的玉符还给他,方皎不肯收。
于是我推门,放在青玉案上,他走到哪里带到哪里,那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他写好的符纸,以及旁边前日我和他才一起买回来的红联、年货。
我是真的想要和他好好过下去。
“你要走吗?”
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方皎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幻觉。
“潇潇……”
我轻轻唤了他一声后,无奈又烦郁地发现,我不知道该如何再问他了。
我该怎么询问恋人关于失踪朋友的话题?尤其是在他不配合的情况下。
“你不喜欢我了吗?”
我喜欢你,我盯着他的眼睛。
可我无法接受,你的刻意隐瞒和替我做决定,这份喜欢可以让我接受你为我梳以往我绝不会接受的发式。
我可以接受你为我涂抹胭脂。
但不够,令我和一个与朋友失踪有关的方皎继续在一起。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方皎全然误解,他想抱住我的背。
“你还是不肯说。”
我叹息一声。
“我们都需要静静。”
我需要静静,回抱扑问问其他人。
我不会就这样草率地和他分手,毕竟万一,我对自己说,万一和他没关系呢?
朋友重要,潇潇也很重要。
他走进,伸出手,像从前那样要一个拥抱,我闭上眼睛。
我以为他答应了。
结束拥抱后,转身就准备出去。
眼前却忽然出现眩晕感,不对,我想要站正,他却从一旁缓缓上前,扶住我的胳膊。
方皎没有再笑,面无表情。
他矜贵得像尊金玉像,我仍旧无法责怪他。
“我不要你走,我说过了。”
“静静?你就是想要丢下我!我不许你走!你不能再丢下我一个人!”
“我讨厌他们!讨厌他们!”
他紧紧贴着我的脖子。
昏睡符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贴在我的胳膊上,是刚才……为什么灵力也使不出?是什么?我上一次使用,是在新岁吗?
方皎。
你果然,早就知道有今日吗?
为什么,你还要哭呢?
明明,你得到了你想要的。
已经晚了。
最后拾起一丝力气,我推开他,栽倒在青玉案上,那些整齐的符纸都散乱了,连同边上的水镜也受到震动,掉了下去。
方皎想要再给我贴张符,何必呢。
好好说,我也不会说他什么。
何必如此?反而让我有些失望
下一秒,我便陷入了黑沉沉的梦。
舒君有朋友,方皎也有朋友的,能走到一起的,无论是伪装还是真实,都是本质有所相似或者互补的
本性不坏,但中套(糊涂蛋依旧糊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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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皎郎(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