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窈刚睡着,太平村众人可都醒了。正是农忙时节,男人们一早就下了地,女人们侍弄完院子家畜也不歇息,结着伙儿或捡野菜,或洗衣裳。
赵氏也抱着满满一木盆衣裳往河边去。她原想叫上窈窈,还没到舒家门口,便看着一个妇人也抱着个木盆,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正趴在舒家篱笆墙上往院子里瞧。
看背影是村里年轻的媳妇,赵氏一时也没认出是谁;但见她行状鬼鬼祟祟,便知没安好心。她也不言语,反倒刻意放轻了步子,悄悄绕到那人背后,这才啐了一口,大声道:“哪来的下作东西没皮没脸趴人家院墙?”
那媳妇正看得专心,猛地被赵氏的大嗓门在耳边惊天炸雷般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盆都摔到了地上,衣裳撒了一地。她“呀”得一声几乎跳了起来,回过头来,柳眉倒竖,张嘴就要骂娘;可看到站在她身后的赵氏,面皮黑了又红,吞了口唾沫,气势不由自主地减了七八成。
她可不敢跟赵氏撒泼,抛开赵氏自个儿就是个膀大腰圆的悍妇不说,她家可有两个儿子,一个还是衙门的捕快!谁敢招惹。
于是只得忍了这口气,把散落的衣裳胡乱往盆里怼了怼,堆起个笑脸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婶子,吓我一跳。”
说着,上前便要挽上赵氏的胳膊。
这人是村里的寡妇,闺名王喜春。她成婚不到两年,男人就得急病死了;平时没别的爱好,就好打听东家长西家短,在妇人堆里挑拨是非。偏她嘴皮子利索,说起事儿来四两拨千斤,每每撺掇着别人撕了头发抓破面皮,自己还能全身而退,躲在人堆儿里起哄看热闹。赵氏素来不待见她,眼下见她趴在舒家院墙边偷窥,说话又是挤眉弄眼的做派,更是没好气。冷哼了一声,硬生生把胳膊抽了回来。
“有句老话儿,寡妇门前是非多,王喜春,你还是关起门来过日子,少去爬别人家院墙吧。”
这条路是去河边的必经之路,路过的媳妇姑娘渐多。有人听见赵氏的话,也玩笑道:“黑里俏,你爬谁家院墙了?莫不是秦婶儿家的吧?”
王喜春二十出头,长得还算不错,就是天生皮肤黑,做姑娘时便有个诨名叫黑里俏。王喜春在赵氏这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又被旁人取笑,眼里怨怒一闪而过,面上却不显,也不恼,反而吃吃一笑:“哎呦,我可从来都规行矩步,秦婶家也是清白人家,家里又出了个官爷,我哪儿敢造次。我若是爬婶子家院墙,就叫我烂了眼珠子!”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眉眼却很生动,引得路过一圈人都停下脚步往这边看。赵氏也不怕旁人看热闹,大着嗓门道:“你这一双狗眼珠子,烂了也是活该!你说,方才你趴在舒家院墙上干什么?舒家就窈窈一个姑娘,你莫不是想着偷鸡摸狗吧?”
众人哄得一笑,闹得王喜春一阵脸红。她眼珠子一转,暗恨自己丢了面子,无论如何也要拉个人下水,便抱着盆子往人群里走了几步,躲得赵氏远了些,这才挂着笑脸道,“我可没有偷鸡摸狗的本事。就是路过,瞧见舒家有桩新鲜事儿,凑热闹罢了。婶子莫怪。”
赵氏一听,心道这寡妇果然没安好心,竟想攀扯窈窈,怒极反笑:“王喜春,你倒说说,你瞧见什么热闹了?”
一边儿说,她一边掂量着手里洗衣用的棒槌。
若这寡妇敢说窈窈一个字儿,她一定给她一棒槌!
王喜春也盯住了赵氏手里的棒槌。不过她估摸着自己站得远,一时半会儿赵氏打她不着,便阴阳怪气:“还能看什么,立了春了,自然是猫儿叫春、小娘子思春呗。”
话音刚落,就听见赵氏一声暴喝:“放你娘的屁!你这个黑心烂肺的东西,拿着一双脏眼看人!看我今天打不烂你的臭嘴!”
王喜春见势不妙,忙扭着身子往人堆里躲,一边躲一边吆喝:“我亲眼所见!昨天、昨天大清早,舒窈窈架着个男人回她房了!那男人喝醉了一般,大半个身子黏在她身上,一进屋两人就往床上钻!一整天都没出屋!要是有一个字儿是假的,就叫我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
赵氏气得浑身哆嗦。这娼妇怎么如此不要脸,编排得活灵活现,真事儿似的!
她倒想抓着王喜春的头发狠狠揍她一顿,可一则王喜春跑得忒快,二来有些好事儿的妇人见有热闹可瞧,也都假意劝阻,实则拦住了赵氏,好让王喜春有喘息的机会,气得赵氏烂娼妇不要脸的骂,却无济于事。
王喜春见状,不慌不忙理了理鬓角,颇有些得意:“婶子,我知道您一向喜欢窈窈,可今儿我王喜春就敢对天发誓!日上三竿了舒窈窈的房门还没开,这两个人肯定还赖在床上起不来呢!”
其实窈窈同王喜春并没什么过节,只是因窈窈生得标致,难免教人生出些妒忌。前些年关家人死绝了,王喜春还窃喜窈窈守了望门寡,背后没少奚落;谁知上舒家求亲的人只多不少,直恨得她牙痒痒。
也是赶巧,昨日窈窈背着关小山回家,正好被打猪草的王喜春撞了个正着。她一路偷偷摸摸跟着窈窈回了家,也看清了那男人受了重伤,窈窈好心救了他。可男女之事,最怕风言风语,传来传去便走了样;人人都有一张嘴,一传十十传百,任你人美心善菩萨心肠,最后也得是破鞋、□□!
想到昨日那男人昏迷不醒的模样,王喜春笃定他今日定然起不来身,愈发猖狂:“不信大家伙儿都去瞧,一准儿能把奸夫□□堵床上!平日里装得冰清玉洁黄花闺女儿,都不知道是几手的破鞋了,我呸!”
——————
此时的窈窈对自家门口这场风波一无所知。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她做了个梦,梦里关小山高烧不退,她一急,一个激灵便惊醒了。睡梦尚且残存,窈窈顾不上别的,先用手试了试关小山额头的温度,确定他没再发烧,这才放了心。
按孙郎中的话,烧退了,命就能保住了。
原本昨日一番折腾就让窈窈吃不消,又蜷缩着趴在床尾坐了一夜,这会儿心身松懈,才觉得腰颈肩背没有一处不酸痛。挣扎着起身,窈窈察看了一下关小山的伤口,又用湿棉布给他润了润唇,这才拿了脸盆出门,打算自己梳洗一番。
门一开,她还没看清情况,便听见门口吵吵嚷嚷,好奇一瞧,只见篱笆墙外站了一群妇人,赵氏背对着院子,指天指地,不知道在骂谁。
……这是怎么回事?
窈窈不喜欢凑热闹,不过眼见大家都聚在自家门口,也不得不上前。村里的媳妇姨娘婶子们窈窈全认得,此刻脸上表情都怪怪的,赵氏更是一脸怒气冲冲。
“满嘴喷粪的下作东西,欺负到人家一个孤女头上来了,你等着,早晚拔了你那烂舌头!”
窈窈更加满腹疑问。
赵氏脾气虽直爽泼辣,可为人厚道,鲜少这样破口大骂。窈窈连忙放下脸盆,一手轻拉住她的衣袖,一手替她顺了顺背:“婶子,您消消气。这是出了什么事?”
赵氏见到窈窈,火虽未消,声音先软了一半。她先警告似得瞪了众人一眼,这才回头对窈窈道:“没事,你只管忙去。有些个没脸没皮的传闲话,我听不惯。”
闲话?
窈窈眨眨眼,一双妙目扫了人群一圈,脸上不显,心里却“咯噔”一下。
莫不是有人见过关小山?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清不清白的,名声定然会受些折损。窈窈对名声不大在意,却想起关小山那身旧衣服还没扔,又思及孙郎中的叮嘱,担心暴露了关小山逃兵的身份,心下惴惴,牙齿咬住唇,一张芙蓉脸便发了白。
赵氏打一开始就没把王喜春的话当真,这时只顾着生气,没瞧出窈窈神色有异;王喜春隐在人群里,一直盯着窈窈,反而瞧出了端倪。她心头一喜,自然不想让好戏落空,趁众人没反应,一个箭步从赵氏和窈窈身边溜进了院子,直奔东屋窗户而去。“哗啦”一声,东屋窗户被她拉开,众人伸长了脖子往里一瞧,嗬,床上果真躺着个人!
舒家小院不大,又没什么遮挡,站在篱笆墙外也能一览无余。
“哟,真有个男的!”人群里冒出来一句。
“王喜春,你这个黑心肝儿的东西,你,你……”
赵氏气得浑身哆嗦,可回头看看屋里情形,虽然打心眼里还是信窈窈的,到底失了底气,声音渐低,也再骂不出别的来了。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纵使窈窈有一夫当关的架势也拦不住,何况,她只是个没什么依靠的孤女。渐渐,有些不好的议论便响了起来。
“王寡妇说得没错,当真是捉奸在床了!”
“这窈窈往日里挺规矩的,居然干出这样的事儿。”
“通奸偷情呀,啧啧,隔壁村有个偷汉子的,那可是浸了猪笼的……”
最得意、最耀武扬威的还是王喜春,她拍着大腿,指着床上的男人,提高了嗓门儿吆喝:“大伙儿快来看哦,没脸没皮,偷养汉子,这就是咱村儿的咸菜西施!人赃俱获,捉奸捉双!”
她一边儿喊,眼神怨毒地钉在窈窈身上。
貌若天仙又怎么,她王喜春照样有本事把天仙的名声搞臭!
窈窈不说话。一阵风来了又走,吹得她头脑中一片空空。眼前王喜春的嘴一开一合,其他人的嘴也一开一合,她看得分明,却什么也听不清。她站在众人的目光里,头上太阳很暖,可那些指指点点的眼神却像是一场冷雨,将她浇得凉透了。仿佛过了许久,窈窈才感到有人握住她的胳膊,转过脸,正对上赵氏关切的一双眼。
“窈窈,这人是谁?”
思绪终于回来了。窈窈张了张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还能是谁,”王喜春当然不会放过奚落赵氏的好机会,“自然是奸夫了。”
话是说给赵氏听的,可她的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看着窈窈。真是个美人,尤其这张面皮,真是白,白的像雪,像梨花。她忽然记起从前,她那死鬼丈夫同她在床上嬉闹,摸着自己的一身皮肉,也会不无惋惜地感叹:“要是你有舒家那小娘子一半白就好了!”
这么白,活该被踩进烂泥里!
于是她狞笑一声:“要不都说,不能轻易给没爹没娘的姑娘说亲,命硬克亲也就罢了,有人生没人教,下贱……”
话未说完,她面前一阵风过,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整张脸都被打得偏到一边去了。
好一记响亮的耳光!
四下更安静了。连赵氏都惊得张大了嘴巴。
窈窈……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