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一隅,檀香混着铁观音的涩味在空气中浮沉。
林飒飒坐在红木椅上,指甲无意识地抠着袖口脱线的衣料。
那是件米白色旧毛衣,领口还留着外婆织错又拆改的痕迹——老人临终前眼睛快看不清了,仍凭着记忆织完最后一针,说“丫头冬天怕冷,多一层线暖和”。
“飒飒啊,这是周浩,海归硕士,做金融的,年薪三十万起步。”姨妈笑得满脸褶子,语气像在推销珍稀藏品,“人家条件这么好,你就别犟了,赶紧定下来,省得我天天操心。”
林飒飒没吭声,只低头摸了摸胸前的银坠。
缠枝纹窗棂造型,边缘錾刻细得像发丝,是外婆晚年最后一件作品。999足银打底,被体温焐得泛着温润月光,比任何珠宝都贴肤。
她从小看着外婆一锤一錾敲出这些纹路。
老人走前攥着她的手,指节枯得像老树枝,却攥得极紧:“丫头,守好这手艺,别让它断了。”
对面的周浩扫了眼她胸前的银坠,嘴角撇得能挂油瓶:“我英文名叫Peter。现在这个年代,谁还戴银饰?土气又不值钱。”
他故意扬起脖子,露出脖子上粗得像锁链的金链,反光刺得人眼疼:“哪有我这金链显档次?上周刚在免税店买的,能抵你半年房租!”
林飒飒猛地抬头,眸子像烧红的炭。
她声音不大,却冷得刺骨:“你懂什么?我这银坠是老手艺,一锤一錾都是心血,比你这条镀铜的假货贵重百倍!”
周浩脸色一变,猛地抬手一挥。“什么垃圾!也配跟我的金链比?!”
“当啷!”
银坠砸在青砖地上,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包间里炸开。缠枝纹边缘被磕出一道细痕,像在她心上划了道口子。
林飒飒瞳孔骤缩,整个人弹起来要冲过去。
却被姨妈一把拽住胳膊:“别闹了!为个银坠得罪人干嘛?你摆摊卖那点小玩意儿,房租都不够交,找对象还得看稳定!守老手艺能当饭吃?”
话音未落,周浩竟抬起脚,作势要踩。
林飒飒奋力挣脱姨妈的手,如离弦之箭般捡起摔落的银坠,死死地护在心头,脑子“嗡”的一声,眼泪差点涌出来——那是外婆最后留的念想,绝不能被糟践。
就在这瞬间,她眼角余光瞥见茶馆角落蹲着个青年。
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指尖沾着点银粉,正低着头擦拭一块老旧银饰。他戴着细框眼镜,睫毛很长,神情专注得像周遭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她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嗓音发颤:“你好!同为喜爱银饰的人,能不能……”
林飒飒压低音量,“假装是我男朋友?我给你钱,”同时亮出刚被磕着的银饰,“他欺负我,还摔了外婆留给我的银坠,求你帮帮我!”伸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臂。
青年缓缓抬头,眼镜滑到鼻尖,露出一双清澈含笑的眼睛。
他声音轻软,像春日拂过柳梢的风:“怎么帮?”
“就说你是我的人,让他闭嘴!”她边说边用眼神示意周浩的方向。此刻的她,咬牙切齿,指甲攥得发白。
青年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周浩,然后视线转移到了她手中紧攥的那枚银坠。
“可以让我看看吗?”青年软软地问道。
见青年一副认真的模样,林飒飒情不自禁地将银坠小心翼翼地递给了他。
“银坠的缠枝纹是民国老錾法,磕痕没伤到底纹,能修。”他指尖轻轻摩挲裂痕,动作轻得像碰易碎品,“但不能用化学抛光剂,会蚀损原银。”
周浩冷笑:“你算哪根葱?装什么专家?”
“我不是专家。”青年淡淡道,“但我外婆也是做银饰的。”
这么巧?林飒飒惊愕了一下,没想到这个青年的外婆竟也是同行。
他说完,从背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小瓷瓶。
瓶身是粗陶的,上面画着简单的艾草图案。他倒出一点灰绿色粉末,用棉签蘸了,一点点涂进银坠的磕痕处。
“艾草灰。”他低声解释,“三年陈的老艾,晒干研磨了存着,温和去污还能养银料。老一辈修老银饰都用这个,我外婆教我的。”
周浩嗤笑:“糊弄鬼呢!就这破灰?也能修银?还真是物以类聚,垃圾碰上了垃圾!”
没人理他。
青年的指尖稳得惊人,棉签在磕痕处轻轻打圈,灰绿色的粉末慢慢渗入纹路里。
片刻后,他将银坠递还。
林飒飒接过一看,心跳几乎停了一拍——那道磕痕竟淡得几乎看不见,整枚银坠重新泛出柔和光晕,像被月光重新浸润过。
“这……你怎么会……”她喉咙发紧,眼泪终于没忍住,砸在银坠上。
青年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她脸上,低声却认真得不像玩笑:“以后有人欺负你,我帮你挡;你想守这手艺,我也能帮。”
周浩见讨不到便宜,骂骂咧咧甩袖就走,金链晃得人眼晕。临走竟还甩出一句话,“以后别跟别人说你跟我相过亲!我都嫌丢人!”
姨妈刚准备追回周浩,想了想,还是算了,回头松了口气,忙问青年名字。
“顾言之。”他微笑回答,然后轻声细语地对林飒飒说,“你说的契约,我答应了。不用报酬,就当帮个忙。对了,还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我叫林飒飒。刚才,谢谢你!”林飒飒露出感激的微笑。
这时,茶馆角落走出个穿蓝布衫的老人。
是常来喝茶的陈叔,手里还拎着一串自制银铃铛,铃铛上刻着简单的福字。
他盯着顾言之手中的艾草灰,眼神一震,快步走过来:“小伙子,这可是三年陈的老艾草灰?!你从哪儿弄来的?我老伴生前找林阿婆修银饰的时候,我见她也是用这个,现在市面上早已经绝迹了!”
顾言之轻点头:“托山里老药农收的,每年晒了存着,专用来修老银饰。”
陈叔连连叹气,伸手轻轻捻了点艾草灰闻了闻:“难得啊……现在年轻人有几个懂这些?大多只知道买现成的,哪懂老手艺的讲究。”
林飒飒握着银坠,指尖微颤。
这枚银坠不只是信物,更是她和外婆之间最后的联结。
而眼前这个看似柔弱、说话轻声细语的男生,不仅救了它,还懂它的价值,懂那份不该被时代碾碎的手艺尊严。
夜市灯火渐次亮起,风吹动摊位上的彩灯纸伞,哗啦作响。
烤串的香气、小贩的吆喝、孩子们的笑声,慢慢裹住她紧绷的神经。
她站在茶馆外的巷口,望着身边安静站着的顾言之。
忽然觉得,这场荒唐相亲换来的意外邂逅,或许是命运悄悄递来的一把钥匙。
她思忖了片刻,既然印象还不坏,或许以后还可以配合一下,于是做了个简单的决定。
掏出一张皱巴巴的A4纸,在背面写下几行字:“契约情侣,期限一个月,应付家里催婚。期间配合演戏,不准动真感情,违约赔五万。”
又抄了一遍。撕成两半,递给他一半:“那就……签个约吧。”
顾言之接过,唇角微扬,像是早知如此。
他从背包里掏出支钢笔,在自己那半张纸上签下名字,字迹清雅隽秀。
月光洒在他镜片上,折射出一抹深不见底的光。
林飒飒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里,在这样的情形下,把人生第一份“恋爱契约”签给了一个刚认识的男人。
可眼下,她捏着那半张A4纸,指尖发烫,心口却莫名踏实。
顾言之站在她身旁,白衬衫袖口还沾着银粉,手里攥着另一半契约,像握着某种无声的承诺。
夜风穿过巷子,吹起他额前一缕碎发,镜片后的眸光沉静如水,仿佛刚才在茶馆里帮忙修复银饰的人不是他。
“你……真不收钱?”林飒飒试探地问,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
她原以为得开出天价才能请动这位“救场侠”,毕竟人家不仅修好了银坠,还用一句“我外婆也做银饰”轻轻巧巧戳中了她最软的底线。
顾言之摇头,嘴角微扬:“帮你,是因为那枚银坠值得被好好对待。”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胸前重新戴上的窗棂银坠上,语气认真:“手艺不该被人踩在脚底下。”
一句话,直直撞进她心里。
林飒飒眼眶一热,赶紧仰头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憋回去。
她在城中村摆摊三年,听过太多“手工不值钱”、“老东西早过时了”的冷言冷语。
就连亲姨妈都说她“死脑筋”,可眼前这个陌生人,却一眼看懂了她拼命守护的东西。
她忽然觉得,这契约,好像也没那么荒唐。
“那……一个月内,你得配合我演戏。”她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点“雇主”的气势,“我妈要是打电话来,你得说你是设计师,有正经工作;我表妹要是突击查岗,你得表现得比我亲男友还黏人;最重要的是——”她竖起一根手指,眼神凌厉,“不准对我动真感情,否则毁约赔五万。”
顾言之轻笑出声,低低的一声,像风吹过风铃:“好,不动真感情。”
可那笑意没达眼底,反倒藏着一丝极淡的、近乎笃定的深意。
巷口的路灯忽明忽暗,照着他半边脸,光影交错间,竟有种说不出的疏离与锋利。
林飒飒莫名打了个激灵,总觉得这人温吞外表下,藏着什么她还没看清的东西。
但她没时间细想。
手机震动起来,是网店后台提示:一条定制订单付款成功,买家留言写着——【听说你是非遗传承人?我想订一对錾刻缠枝纹的婚书压镇,要能传三代的那种。】
林飒飒呼吸一滞。
这是她挂店半年以来,第一个主动提“非遗”的客户。
她下意识看向顾言之,却发现他正低头看着自己背包外侧露出的一角图纸。
那是她昨晚随手画的设计草图,一张融合传统榫卯与现代极简风格的屏风构想,线条还很粗糙,她以为只是废稿,随手塞进包里。
可顾言之的目光,在那线条上停留了几秒,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你画的?”他问。
“啊?哦,随便画画。”林飒飒一把将图纸塞进去,笑得讪讪,“我不懂设计,就是手痒瞎搞。”
顾言之没再追问,只轻轻点头,语气却意味深长:“随手画成这样,已经很多人一辈子都达不到。”
林飒飒愣住。
这话不该是从一个“待业青年”嘴里说出来的。
可她来不及细品,手机又响了——房东催租短信弹出来,月底最后一天,再不交就要断水电。
她脸色一垮,攥着手机的手指更紧了。
顾言之瞥了一眼,自然道:“先住我那儿吧,我租的房子空着一半,便宜。”
“你租的?”她挑眉,“在哪?不会是那种月租三千还带蟑螂窝的隔断间吧?”
“城中村老楼,三楼,楼梯有点歪,但采光很好。”他语气平淡,“墙上还能看见前住户留下的涂鸦,画的是巷口的老槐树,我觉得挺有味道。”
林飒飒嗤笑:“你还挺会美化贫穷。”
“不是美化。”他抬眼,镜片后闪过一丝锐光,“是发现生活本来的样子。”
两人并肩往夜市走去,背影融进五光十色的灯海。
林飒飒扛起摊位支架,金属管有点沉,她习惯性地想自己扛,顾言之却默默接过另一侧。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支架的力度刚好,不像久居象牙塔的精英,倒像常年握笔绘图、偶尔干体力活的人。
摊子支好,彩灯亮起,一串串她亲手做的银耳坠在风中轻晃。
纹样取自岭南窗花,每一道錾刻都带着手作的温度——有的地方锤痕深点,有的浅点,正是手工独有的印记。
顾言之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我能在这儿坐坐吗?”
“干嘛?蹭我电费?”林飒飒翻白眼,心里却莫名有点期待。
“看你做东西。”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很……治愈。”
她一怔,差点把手里的钳子掉进工具箱。
治愈?
别人说她是“小辣椒”,是“胡同霸王”,是“动手比动嘴快的暴脾气”,可从没人说过,她的手艺,能治愈别人。
她偷偷看了他一眼。
月光下,顾言之站得笔直,衬衫领口微敞,眉眼柔和,像个误入烟火人间的谪仙。
可刚才他挡在她身前时的背影,修银坠时的沉稳,还有那句“我帮你挡”,又分明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这个人,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可偏偏,她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因为他,松了一寸。
夜市人声鼎沸,她的小摊前渐渐有了顾客。
有人拿起银耳坠问价,林飒飒熟练地介绍:“这是岭南窗花纹,纯手工錾刻的,戴着不硌人。”
顾言之安静地坐在折叠椅上,目光落在她飞舞的手指间,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那个能让冰冷设计重新呼吸烟火气的缪斯,终于出现在这条最不起眼的巷子里。
而他的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