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山影绵延,夕霞晕红了半边天,余光透过窗棂斜洒进屋里,将桌上的盏影拉得细长。屋里火光微明,炉火咕嘟咕嘟煨着热酒,香气不紧不慢地往外冒,像只蹭人的猫,往人鼻尖缠。
江不系低头嗅了口,唇角一翘,点头心道:“不错。头一缕是香气,再往里走,是梅子香,酸不扎人。”
此时说书台上的老先生换了话本,正煞有介事地拍着醒木:“……那狐妖日日化形下山,勾引许多和尚,夜夜笙歌。啧啧,可惜了寺里那位大师……”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想着自己这一个晚上同白日的经历。
昨夜醒来时天未亮,今日早间才进镇。
其间碰上陈行舟,这人一见面就先砍一剑,还有那封怪信,再想想那具拼出来的身体,金骨、昭明剑残片……
他晃着酒盏,盯着酒面倒映的灯火,心道:“是偶然也罢,有人设局也罢,反正他江不系已经活了,腿也修了,还有了好酒。就算有什么大事小情,也得等他尽兴再说。”
只是,这人都死了一回,怎么又活了?
这事太不讲道理了。江不系从前也学过不少旁门左道,心里头逐一数了个遍,哪种都不靠谱。
他揉揉脑壳,脑子开始隐隐作痛。他苦笑,心道自己当年安排得多好,身后事全讲究得体,谁料这世间最不靠谱的,竟是“死”这件事。
他都布好了死亡,结果“活”反倒杀了个回马枪。
天色渐渐暗了,屋里火灯一盏盏点起,说书人讲到最后一个故事时,天边已经只剩一层薄红。他合上折扇,收了板凳,背着包袱走了,徒留几缕老酒味儿在屋里打转。
整个一楼渐渐静下来,客人们走的走,醉的醉。
江不系还守着他那壶半凉的酒,手指慢悠悠拨着酒盏边缘,心思却飞得很远。
忽然门口风铃一响,有人进了门。
他撩起眼皮一看,是陈行舟。
这人衣袍整洁,腰带平整,一丝灰尘都没沾。要不是进门那双靴子边沾了点土气,江不系都怀疑他是从窗户飘进来的。
一看就知道是去办正经事了
“喝一口?”江不系晃了晃酒壶,酒液晃得灯影也跟着打了个旋儿。
陈行舟没推辞,衣袍微动,落座于他对面,自顾自倒了杯凉茶。
他看了杯盏一会儿,指尖拂过杯沿,顿了顿,忽然开口:“……你那时留的信,我收到了。”
江不系手一顿。
陈行舟语气温和,像是说着与己无关的小事:“如今新顶上来的那批人,没以前那么顽固……万民盟与灵师堂也趁机抱得更紧了些。”
江不系转了转杯沿,目光微敛,唇角似笑非笑:“那我死得还挺值。”
陈行舟抬眼看他,目光深了几分,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最近半年,以破命会为首,天章阁里半数势力突然强硬起来,几个老司命使已暗中现身各处灵师堂,动作频频。”
他顿了顿,轻声道:“我此番暗查其中动静,途中收到那封信,才赶来落泉镇。”
江不系支着下巴,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半晌笑了笑:“哦?你也信那种鬼话?”
“能知道我动向的,不是寻常人。”陈行舟淡淡道,“更何况,你不算寻常人。”
这话一出,气氛微妙地滞了滞。
江不系眨了眨眼,忽地一笑,笑意里透着点狡黠,又像自嘲,抬手似饮,却被陈行舟一句话截了住。
“……小陶,它不信你死了。”
江不系手一滞。
陈行舟静静补了一句:“我劝不住它,它执意回了同尘谷。”
江不系没有立刻回应。
他低头看着酒,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杯沿。手指是拿木头雕的,打磨修理得很光滑,只是残留着几道崭新的划痕。
木和瓷相击,发出略沉闷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笑了一声。
那笑没什么温度,像是秋夜的雨水,冷而凉。
“……我知道了。”他道。
他又斟了一杯,推到陈行舟面前,酒液晃着窗外的月光,像是摇碎的银子。
“你刚才说……它回了同尘谷?”
“只是,”
江不系抬起眼,嘴角的弧度轻微扬起,
“……小陶是谁?”
“同尘谷我倒是有所耳闻,不过,我大约连大门都进不去。”
语气平静得几乎不像是在发问。
但陈行舟却骤然僵住了。
他整个人仿佛在那句话里被钉住了,动也不动,指尖扣在杯沿,眼神空落地停在某一点。
江不系看着他这副模样,觉得有点可笑。
但更可笑的是他自己,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倒是越活越倒退。
陈行舟欲言又止,喉头微动,还没来得及开口。忽地,一阵风声从外头掠过,风里裹着一声极轻的金木相击声,好像是有人悄声交手,又像某种东西在爬动。
两人一凛,同时看向窗外。
江不系袖子一卷,声音压得低:“来了。”
灯笼光晃了晃,几个黑影一闪而过,倏忽没入屋檐阴影之下。
陈行舟放下酒盏,过了几息才接话:“是福神祠的方向。我白日去看过,没什么异常。”
“那你白日不是白跑了?”江不系站起身,酒壶往怀里一拍,“走罢,来都来了,去看看。”
街道上空无一人,风吹得破旧灯笼咯吱作响。两人脚步无声,拐过几条巷子,一路摸到了福神祠门前。
祠门大敞,像是某个调皮孩子白天玩耍后忘了关门。祠堂外墙早已斑驳不堪,青砖露出裂缝,一看就许久无人打理。一阵风卷过,门上的福神画像“哗啦啦”直响。
江不系鼻翼微动,率先捕捉到一股被风裹挟的淡淡血腥味,和香灰的气味混在一起,不仔细闻还真察觉不到。
“啧,这味儿。”江不系低笑一声,抬脚就进了门。他仗着现在是铁木之身,胆子比常人硬一截,走得格外洒脱。
陈行舟无声跟上,衣袍在风中划出安静的一道弧线。
祠堂里很静,血味反倒淡了些。几张蒲团排得整整齐齐,前面一张矮几上供着些贡品,有点干瘪的橘子、一小碟花生米,还有两根看起来快断了的线香。正中供着尊胖弥勒,笑得一脸慈悲,身下牌位层层叠叠,满而不乱,规整得像个被打理过的坟头。
江不系兜了个圈,挑着眉上上下下扫视一圈,又绕到佛像背后,摇了摇头:“不在这儿。”
陈行舟点头,两人正要转身往后院泉眼去,忽听佛像背后“咔哒”一声轻响,像是砖石轻轻碰撞。
江不系眼神一转,立刻摸了上去,指尖沿着墙缝扫过,果然找到一块松动的砖。他悄无声息地抽出那块砖。
“有东西。”江不系低声道,伸手继续探去,指腹碰到一个细小的机关,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原本用来供奉的那张矮几缓缓移开,地板下赫然露出一道幽深黑暗的暗道口。
风似乎一下停了,血腥气陡然浓郁了十倍,几乎扑面而来,像是有条血舌头舔在脸上。
江不系弯下腰往下看了眼,想到昨晚那几个盗墓贼的话,咧嘴笑了:“不请自来的客人倒不少,也不缺咱们两个,要不也下去串个门?”
陈行舟没有说话,只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轻轻一弹,钱币旋转着飞入暗道,消失在深处。
几息之后,一道冷风从暗道深处吹上来,隐约还夹着什么东西摩擦地面的声音。
“走吧。”陈行舟收回手,补了一句:“下去看看。”
陈行舟先一步下去了,身姿轻巧,衣摆一晃就不见了影子。江不系站在洞口往下瞅了一眼,捂了捂鼻子,权当自己此刻没味觉,否则这股血腥和湿腐味儿早把人熏成观音土像。
他咕哝了一句“我都死过了,怕个屁”,也跟着跳了下去。
脚刚落地,上头的蒲团就啪地一声合上了,只留下一条昏暗的小径,前头光影影绰绰,像鬼魂游荡似的。江不系抬手往墙上摸了摸,满手的青苔和冷滑的水渍,一边踩着滴水声“哒哒”前行,一边想脚底有没有刻上什么防滑槽纹之类。
地上有血,是发黑的旧血,干了许久,踩上去沙沙地响。
他眼尖地瞥见墙上隔几步刻着些古怪纹路,像是有人拿灵力灼刻上去的,线条深幽却锋锐,看着就不简单。
陈行舟一瞥,轻声道:“是天章阁早年的镇压阵脉,用来封印某些灵气反噬之地。”
江不系一边听,一边脚下又踩到一片亮光。
只见前方几株瘦长的植物探出头来,叶片细得像银针,泛着淡蓝微光。他凑近了嗅了一口:“这玩意儿叫‘照幽草’,用来避蚊照明的。”
“你知道?”陈行舟问。
“我师父亲自培育的,后来给天章阁送去了。”江不系挑眉道,“再后来培育成的种子一文钱一袋拿去卖了。最开始我还偷拿去泡过茶,第二天就站不起来了。”
他脑子里只有一星半点零碎的记忆,这是为数不多能够连贯起来的,自然记忆深刻。
陈行舟听这话,倒是回头看了江不系一眼,并未附和,一贯的寡言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