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不系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不是风,不是土,而是……被蚂蚁啃脚趾的刺痒感。
他勉强活动了一下手指,指节凉硬,还带点……朽烂味儿。他心中一沉:啧,这年头连死了都不得安生。
等他反应过来,才惊觉自己竟是一副破傀儡身上的一缕魂。不仅眼是瞎的,腿也残,靠胸口魂核里残留的一点灵气才勉强点亮一丝“视觉”,看东西就跟蒙了灰的旧灯笼似的。
“行吧,”他心里叹口气,“总比投胎做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强。”
四下里是一片坟岗,风呼啦啦地刮着,乌鸦像纸糊似的挂在枯树枝上,静的像魂儿,似乎在默哀他这副潦倒模样。
江不系拖着仅剩两臂一腿的傀儡身体,哐啷哐啷地挪到了旁边几具尸体跟前,全是傀儡残骸,一具没头,两具没腿,被拆得干干净净的。
他蹲下,摸了一把其中一具傀儡的腰带。材质不错,玉扣纹饰,竟是天章阁的老款制服,胸口上刻着“玄铁浇铸,百年不锈”八个大字。
“你这大腿不错,借来用用。”
他嘴里说着,手下毫不客气,撬了一条腿下来接到自己身上,咔哒一声完美嵌合,这下总算是能走了。
他又从另一具傀儡的脑袋里扒拉出两颗眼珠子,塞进眼眶,画面陡然清晰许多。
江不系活动活动手指,还算利落地拆开零件,剖开了那具玄铁浇筑的傀儡,果然露出了金灿灿的魂线来。江不系扯干净了,全都绕在自己身上,接上心口,魂核轻微咔哒一响,灵力渐渐流转开来。
江不系颇有些自得:“老子这拼法,搁前几年前能当个补铁匠混饭吃。”
他正站起来打算活动活动新肢体,耳边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几句“左边那口棺材快点撬——听说这里埋过天章阁的真传弟子,宝贝不少!”
江不系:“……”
还能碰上盗墓贼。
江不系倚着枯树,默默抽了三根魂丝,遥遥一指,一边的烂尸啪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歪着头朝盗墓贼咧嘴嘿嘿笑,笑得跟刚被雷劈过似的。
盗墓贼一看:“诈……诈尸啦!”
“诈你个头。”江不系咕哝着又操控一具尸体拖着烂腿爬了过去,一路“咔啦啦”地响。几个盗墓贼扔了锄头、撒了灯,嗷嗷叫着跑得不见了踪影。
江不系拍拍手,正准备一走了之,忽然察觉一缕极淡的熟悉气息。
他定睛一看,只见乱坟堆中,一截断裂的剑半埋土中,锈迹斑斑,却在月光下微微泛光。
这断剑——是他的昭明剑。
江不系一怔,指尖微颤,蹲下身子轻轻挖出剑身,指腹一寸寸抚过熟悉的纹路。
“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没等回答,自己倒笑了一声,声音又涩又哑。刚爬起来的傀儡关节还有些滞涩,喉部的鸣匣生疏地运转起来,舌机摩擦,像久无人言的古井吐出一滴水。
江不系将半截剑拾起,反手别在腰后,像是找回了一点什么,又像是随手挂了块废铁。他起身翻找棺椁,试图找到剩下的半截。
他正翻得起劲,忽听“咔啦”几声,远处枯草中又有人影靠近。江不系眼皮一跳,毫不犹豫一个猛子扎进边上破棺材里,棺材“哐”一声盖上,扬起一阵灰尘。腐木屑簌簌落进衣领——这棺材内壁竟刻着半阕《鹊桥仙》,“柔情似水”四字被指甲生生剐去,只剩嶙峋刻痕。
他窝在棺材里,拿手轻抚棺材板儿上的狰狞抓痕,这东西他早就司空见惯了。
他心里盘算得飞快:一会儿若有人掀盖,最好先装死,冷不丁给他一个锁喉……也不知道这铁木手臂好不好使……
乱葬岗的风一向是冷的,带着潮湿的腐气,从土丘间流窜而过,像呜呜的怨灵。
江不系在棺材里窝着,眼睛虽看不见人,耳朵却灵,直到听到外头三个贼去而复返的声音,他就知道事还没完。
“……道爷!我们真没骗您!那傀儡会动!还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是啊是啊!这地方怕不是有什么煞物……”
江不系撇嘴,心说你们胆子是真小,眼神也是真差。一个半吊子拼装傀儡,能把你们吓得裤子都差点没提上?亏你们还有胆子半夜挖坟。
他正打算换个姿势继续窝一会儿,却听见一个冷清温润的声音加入对话:“可见那傀儡的术痕吗?”
江不系脑子“嗡”的一下,像被一记重锤击在脑后,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声音……
透过破棺裂缝,他勉强看清一个身影。那人一袭灰青道袍,腰悬一枚铜色卜盘,背挺得比棺材板还直。
是陈行舟。
江不系在心里啧了一声。
“啧,真是冤家路窄。”
陈行舟正低头,脚步在一具腐尸旁停了片刻,若有所思地抬手,指尖一道轻灵的气息扫过残破傀儡身上残存的魂丝。
江不系手指一抖,立刻将其他魂丝全数撤回。
不撤还好,一撤,陈行舟那边动作也顿了顿。
然后……那厮居然转头了!
不、不可能吧……他就松了根丝线而已……
江不系突然头皮发紧,迅速一个翻身,从破棺中跃了出来。动作倒是干脆利落,可惜他新装的腿不太给力,还没稳住身子,三道剑气已疾风暴雨般劈来。
“操。”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抬腿迎上一道剑气。
“铛!”
那声音金铁交鸣,震得耳膜都疼。他眼角一抽,低头一看:
自己那条标榜“玄铁浇铸,百年不锈”的铁腿,此刻竟然被斩断了半截。
那一剑断腿的瞬间,江不系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是因为疼,他这身皮囊本就东拼西凑,疼痛早就是个奢侈玩意儿。但一看那断口里露出的黄金来,江不系登时就气笑了。
“啧,兄弟倒是有钱,”江不系好歹也研究了傀儡几年,顿时觉得本不该存在的太阳穴抽了两下,“就是脑子不太行。”
黄金做骨骼,光听就豪横,可惜这玩意儿金贵归金贵,软得像油渣,用它防御堪比拿面条上吊,用豆腐撞墙。
他试着挪了挪腿,结果新腿一点不争气地原地打滑,连轴都懒得转。江不系干脆顺势一躺,四仰八叉地摊在地上,等着陈行舟来抓。
风继续刮,墓地里尘土浮动,几只乌鸦悄无声息地落在残碑上,瞪着他看,像在排队等着分而食之。
江不系倒是不慌。他掂量着自己现在这副半瘫不残的样子,摸了摸下巴:“陈行舟这厮,性子虽然不热,但人不坏……大概……大概吧?”
他正思忖着等人走近,万一剑横脖子上了要怎么编故事,忽然觉得小腿被人抓住了。
他条件反射就想蹬出去,下一瞬,那断口处“啪”的一下贴上几张符,灵气汇入,温和地封住伤口,连骨头的缝都补上了。
江不系一愣,心里窃喜:
“咦?这不是要杀我灭口的手法啊?”
他仔细分辨了一下气息和脚步,是陈行舟无误,天章阁里数一数二的司命使,干事比他祖宗还认真,不该是这样的烂好人。
江不系心里起了疑:“这人以前好像……没这么心慈手软?”
心里头仔细一回想,才发觉自他有正经记忆开始,与陈行舟似乎没什么深交,顶多也就是三年共事,偶尔抬头点个头,再偶尔点个头再低个头。最近的一次“深入交流”,大概是他为了偷个灵盘子,顺手给这位爷下了药。
想起这茬,江不系自己都有点心虚,悄悄摸了摸胸口:“……可后来这人什么也没说,还像往常一样冷冰冰的,啧,难怪我心里见他老发毛。”
他这边胡思乱想,那边陈行舟已将灵符贴完,收了手。
腿一好,江不系立马起身,那速度别说傀儡了,搁普通人身上也得吓一跳。他灵巧地甩了甩腿,确认站得挺稳,再看那张脸,还是那张死人脸,比棺材板还正经。
陈行舟站在他面前,一身衣袍被风吹得微扬,铜色卜盘垂在腰侧,映着残月泛出一点冷光。
江不系站直了,脑子飞快转着,想编个靠谱点的说法解释这诡异的场面。什么“人鬼感应”、“鬼魂上身”甚至“枯木成精”他都排练了一遍,就是找不到一个能糊弄得过眼前这尊大佛的版本。
正绞尽脑汁地琢磨怎么不被一剑劈死,陈行舟忽然轻轻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像在空寂坟场里敲了个钟,落地有声,带着说不清的意味:
“江不系,好久不见。”
江不系一愣,风穿过乱糟糟的坟地,残月照见他眼底一瞬的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