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的黄昏闷热异常,厚重云团压着天幕,屋子里的人揉揉酸涩山根,天色昏暗,她不敢托大,起身一气儿燃了三盏油灯,把缂绣架重上十股颜色,绞一把冷水帕匀了面,又坐回缂架前。
一连四五日,阮苹都这样躲在西屋里,不停地缂丝。
从那日强行拜访过林家后,她就似一只枭鸟,简直不眠不休,没日没夜地缂一匹外销定制的百鸟朝凤的锦缎。
这一匹说是天竺国的贵人来订的,要用十九样丝线,其中有一股随光线温度变色的线,要缂蝶翅,买主要求一日之间,蝶翅色泽开阖变幻四次。
至今绣坊里还没人缂出样品来,管事娘子说了,谁能缂出第一匹样品的话,一次付清十五两银子。
桃露这次真的闯了大祸,林家已经打算终止佃妾的契,要发卖了她呢。说是卖不到六十两,会直接送回潘妈妈处。
阮苹这两日四处兜转筹钱,卖了草屋里的绣品存货,想尽了办法,也只勉强凑卖到十七两。
里头十一两,还是问诸葛洪、王娇儿借的。
汗珠浸透背心薄衫,这匹百鸟朝凤变色绣极难缂,她昨儿一夜只挨着榻打了个盹,连半个时辰也没有。
有叩门声响起,她眼皮也不抬地应了声,外头晏浩初就推门进来,把一个只有两个窝头的碟搁到了案上。
也是从那日孙世贵来过,她连夜去县里林家查证回来,这人就陡然冷下来,倒还是劈柴洒扫,只是浣衣的时候不带她的,劈竹子也只研制些弓弩。
尤其是,他几乎不再与她主动说过话。
可那一日,他分明像是要对她诉情的。
“多劳了。”阮苹无暇分神,她运指如电地缂着,一整个下午,就快将半只蝶翅缂完了。
还有三日就要离开,晏浩初觑眼扫过她拼力奋战的绣架,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到底只略顿了下,便一字未答地就掩门走了。
就是这掩门的一下,阮苹指间一乱,势头未止,将一根蓝色丝线提得过猛了,‘咔’得一声绷断了线。
她当即倒抽口凉气,猛一下子立起,连凳子带倒了都不觉。
这可是天竺贵人订的缎子,线头断过再接,管事娘子何等眼力,是万万不可能收的。
她这是怎么了,为了个救下的公子哥儿乱了心?十五两银子,这下可好,绣坊能用五两来收就不错了。
林员外看着宠桃露,实则新鲜劲过了,又知她能缂绣挣钱,那样精明的人,哪里是个好相与的。即便她赶在林家发卖桃露之前真凑够了六十两,桃露年轻娇美,发卖的价钱就真只是六十两吗?
还有,就算真的先让妹妹脱籍自立了,可往后,她既要还凑借的六十两,又要替自己攒二百两巨款。未得的一百五十两终究不确定的,万一再添些旁的事,她便是再多两双手,都来不及。
对着缂坏的蝶翅,困累如山倾覆。
天命要她活着,又实在残忍。永远都是这样,要她拼尽了全部力气,险之又险地越过一处处泥沼,然后又把她按倒下去,又用一线生机在头顶悬吊着。
难道真是她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要活活累死才得偿还么?
若永远就在尘泥里也就罢,可这一回,离着自由也就一步之遥,可怎么算,她都没法子只靠自己在五年里变出二百六十两银子。
她都毁了脸,筹谋挣扎了这么多次,若是还只能过任人摆布看人脸色的日子,那她这辈子,也实在太残酷了。
从暮云沉沉到雷鸣炸起,阮苹在西屋缂架前足足沉吟了二刻多。她就那么状似木然地立着,一直到两股发僵,忽然颓丧惨笑,翻出榻底藏着的一壶果酿,就朝东屋去了。
王嫂子说的对,这世上气性好的男子本没几个,若遇着时,切不可太多顾忌迟疑。
她也把一副身子守了快三年了,不管东屋里的那个真心还是假意,她这一辈子,都是不可能再遇着比他更好更有家业的人了。
心意什么的,又哪里有银钱要紧。
也不想登堂入室要名分了,反正她的身子也不值什么,只要先有六十两,不至于让桃露再被卖回那火坑里,后头的事才有指望。
跨进东屋的门槛时,晏浩初正在画苏湖附近的水战图纸。因常年随军,他对吃喝没要求,这两日阮苹闭门赶活,他一心等着亲卫来迎,连灶火也懒得开,此刻手上也拿着个窝头在啃。
“何事?”卸去戒备,他一开口,仍不觉带上了三分威压。
见他也在吃窝头,阮苹提着酒,局促道:“翻到瓶果酿,一道饮吧,我去弄两个菜来。”
“不必麻烦,有话直说。”他目色幽幽地盯着她后背,猜着了些她的来意,只是语意冷淡,并不关切。
饶是他这么说,阮苹还是快步去厨下翻了一圈。她心中木然慌乱交替,因一贯也是爽直聪明人,也没让屋里人等,只剁野菜煎了两个蛋,又去酱菜缸里夹了碗酸黄瓜。
盏茶功夫,她就端着酒菜放到了东屋窗下的竹围榻上。
晏浩初虽已吃光了三个窝头,腹中没有油水,到底还是不够的。他放了图纸,信步走到窗边。
焦黄油香的跑蛋里,搁足了野菜末,酸黄瓜上沾着蕊黄的桂花蜜,简简单单两小碟,足能勾动腹中馋虫。
接过女子素手递来的一盏果酿,他一口饮下,桃花眼里略微漾起些温度,放了杯,就这么近前立着盯着人打量。
其实他是知道她近来的难处遭际,恰好尹七身上带了五十两银票,他原本想走的时候再留给她。
见身前人被自己瞧得攥紧衣襟,他不由得起了两分警惕。
难道他和尹七见面的事,被她给察觉了?
“北地战事胜了。”她启唇声调有些干哑,沉浸在自厌里的人,没有觉出对方陡然再起的杀意,她将人让到竹榻案几的另一侧坐了,连饮两盏后,眉眼低垂着继续问:“阿元,你是自己走,还是家中叔父来接呢?”
她未曾解释是从一个游商口中得知的这个消息,晏浩初短暂惊疑后,就从她晕红着脸问的第二句话里释疑明白过来。
他故作欣喜地满杯饮尽:“真的胜了?!家中还没来过信呢。”
即便是伪装,他笑起来梨涡隐隐,剑眉星目里兼杂了少年人的天真。
阮苹两盏下肚,已有些不胜酒力。她眼神闪烁着,还是偏开眼,问:“你上回说酬谢……一直不好唐突问,你说的酬谢,家资会否损折过多?”
这是在打听家业了,晏浩初眼珠往她身上一溜,想也没想地说反话:“唉,祖父辈原本还行,也有个四五间铺子。到这一辈么,连年没个太平,也就剩了一间布庄,账面一月里应该也有个十余两进出的。”
原来是这样行商人家,那家财也就只比普通货郎农户好些而已,大约连开生药铺子的林家还要差得远。
“阿姐是担心,我家凑不出一百五十两的酬谢?”
“不不。”
她低头斟酒,因陡然得知他也并非自己想象的巨贾,本来坚定的心智不由被杂乱浮起的妄念催搅着。
眼前少年生得好,又性情温煦会照拂人,就算她遍踏人世荆棘,遇上这么一个人,要说全然不动心,才是自欺欺人。
倘若他家真比林家差的远,她与他,是否就能有一丝可能?
这妄念才生,都没成型,就被打散无踪。
喉咙里有些辣,她又往二人跟前的杯盏里倾满酒液,平生第一回觉着,原来果酿清甜回甘,并不难喝。
西天边雷声滚滚,暮色在云隙里投下一抹青灰,又闲话试探几句后,晏浩初已经在她面前立稳了小商户的家世。
她半点不曾疑过。
焦香的野菜跑蛋吃完了,对着还剩大半的甜腻腻的果酿和欲言又止明显染了醉意的女子,他有些不耐烦了。
此番他一回去,说不准齐王狗急跳墙,苏湖一带若要起战事,大约水战是至关要紧的。
“雨就要下了,不去收竹子吗?”他扫一眼远处灯烛下压着的水战图纸,扬唇含笑放了筷。
阮苹自然听出了他话中赶客意味,晓得不好拖了,她一反常态地不答话,起身绕案径直走到他跟前半步。
一立一坐,少年笑意尽散,看她秉气仰首饮尽壶中酒。
空壶在案上滚过半圈,被他顺手按住。
有数滴酒液蜿蜒过颈项,滑入她单薄领口。
超出掌控的事,向来都会让他警觉不适。
他故作随和地扶正酒壶,凉薄笑意再起,不停地思索她的意图来。
便在他斟酌着要发问时,女子更近半步,她的膝几乎贴上他的腿,用最正派的语调说:“阿元,今天夜里我同你一处……可以吗?”
调子轻若云雾,几乎辨不出字句。
他整个人顿愕住,疑惑间朝她望去。
就见女子晕红着面,烟柳似的眉下一双潋滟含情的丹凤眼,就同她这么一对望时,只觉那双眼会吸人魂魄一般。
分明是寡淡清素的一张脸,此刻昏暮灯暖,就连眉心右颊的两条伤疤,都似没那么触目了。
少年掩饰着讪笑了记,口中说着:“下了雨凉,阿姐是该多抱床被褥去。”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去朝她周身溜一圈。
瘦马出身,她再蠢直,也断不会漏过他眼底真实的兴味。
曾经的厌恶惧怕在这一刻却没有,有欲就好。这样体面温厚的儿郎,若她原本困在院里也是一辈子遇不着的。
小商户人家,往往才是最计较银钱的。
一百五十两她不敢奢求,就赌他心性不坏,有过肌.肤之亲,得个几十两酬谢,她也知足。
潘妈妈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倘老天哪日里瞎了眼,派发个良人下凡,姑娘们不要,就来喊妈妈我去!”
定了主意,一颗心忽觉似要跳出腔子去。
简直比那夜扎伤孙屠户还要艰难。
她忽偏开半步,在对方眼波疑惑的凝视下,一个旋身踮脚竟是侧身坐到了他膝上。
透过单层的夏衫,轻抵上他坚实热烫的胸腹时,她愈发拘束不适,视线交触的一瞬,便又起了深重自弃。
觉出少年似冷下脸,她猜度着他或是第一回,不愿坐以待毙,忽壮着胆子挽在他项侧,仰头朝他下颌啄了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