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一句问得迟滞了瞬,多少经年过往骤聚,豆蔻韶华,被人像货物一样挑拣,深埋心底的不甘愤恨。
她做尽了自己所能做的事,一次次跌入惨淡命数,又一次次从泥沼深渊里爬出来。
纵然如今孙家被罚,她累了,也早就木然了。
只要一日还没脱籍,还没买田宅立户,她就不敢再生多一分奢望。
她背着身,不答这一问。只在掩门之际嘱道:“夜里要是害疼,就去案头竹筒里倒一粒药吃。若有事,就敲几下墙,我能听见。”
言罢,她迈步阖门,再没停留。
待破败木门刚一被关上,晏浩初微眯了眸,搓捻了下指尖,鸦睫垂下来在眼下投上一片阴翳。
他早上去后院的时候瞧过,那里除了一间柴房外,可并无能睡人的地儿。
而这间东屋虽破旧,却分了里外两处。他占了原本作厅用的外间,里间即便窄小昏暗,这种天气,莫说拖张藤竹榻进去,就是直接席地扯条褥子睡,也总不会受寒吧。
一个早没了清白的奴,怎生突然念起男女有别了?
难不成,她是觉着昨夜他没有回应?
挟恩图报,这是又演起欲拒还迎的戏码了?
思索揣度间,他倒是越发笃定此女非是对方养的探子,闲心正盛时,冷不防腹间灼痛漫开,起先他不甚在意,咬牙忍了一会儿后,还是立刻攀去案头取药服下。
四壁寥落,药倒是有效的很,看来他这一月也的确只能在此栖身休养了。
只要这丑妇当真没坏心,待尘埃落定的一日,他自会赐她一辈子也用不尽的银钱。
……
一晃过了二旬,从五月望出了梅起,江南的天火炉似的一日热过一日。
阮苹死死捏着身契。
她走在石板路上,听着耳畔唧唧不断蝉鸣阵阵,鬓发眉间俱是汗,脚下生风。
她知道这时候该哭的,一颗心却塞满半生辛酸苦劳,只觉着胀得要爆裂开,张开嘴时,却连一个字也发不出。
快步朝渔村疾行,时不时自肺腑里跳出两记笑,三分嘲七分癫。
就在方才……
她用十六两替孙家母子免了城头苦役,也终于让他们松口,达成了一个脱籍的协议。
即便孙家要的脱籍银子,是她难以承受的。
攥紧身契和仅剩的二钱银子,她第一个敲开诸葛洪的院门。
诸葛洪的药庐同他们的草房相贴着,他颤颤巍巍地快步从药房出来。
“什么,孙家讨要二百两!五年之期?”诸葛洪端着碗绿豆汤正要让她喝,听得协议上孙家要的数额时,险些没将陶碗砸了。
阮苹搁下绿豆汤,只喝了两口井水:“是,在县衙立了字据。但这五年我可以自己拿着身契,不用再回孙家。等攒够二百两,交割清楚后,再去县里销籍立新户。”
当年孙家从鸨儿处买下她时,因是有阮苹在铁佛寺佛前自毁的一段,鸨儿顾忌人言怕断财路,那时糊里糊涂的,才六两就成全了她和孙三郎。
浔溪县里的普通人家,六七两银就够过一整年的。
这两年朝局动荡,二百两,不啻为一笔天文数字。
诸葛洪破口骂了几句,听得小墨在旁分午饭,叹道:“你救下的元家小子倒是厉害,他昨夜打来的兽皮子,今早猎户来收,给了一两二钱呢。唉,我还特地让墨儿去买了些酒肉打牙祭唉……这样,明日起我多往县里去看病人,五年,小老儿只要活着,多的没有,四五十两肯定替你攒出来。”
一旁小墨分完给隔壁的饭菜酒肉,听着这话时,转头看了眼自己的师父,想要说什么时,到底没有开口。
阮苹一眼就看出了这男孩的心思。
疏不间亲,小墨才是要给诸葛洪养老送终的。
“阿翁,我说了不会拿你一分银子。小墨阿弟今年十三了,等你们存够四五十两,他也正好该是娶妻生子的年岁,到时候翻修屋子置办家用,哪里不用钱。”
听她如此断言,诸葛墨把食篮摆到石桌上,这男孩子突然抬眼直直看过去,直截了当道:“姊姊,五年,我和师父存五十两,可以借给你。”
老者短暂沉默了下。
五十两,确实不是个小数目。他们这一老一小,屋里也没个女人帮衬,将来讨媳妇,好人家姑娘哪里是好娶的呢。
诸葛洪也曾经私下提起过,若是一块凑钱把她奴籍去了,等小墨满十八,索性他两个凑一家,倒是一举两得了。不过当时就被阮苹一口回拒了,小墨也是太过年幼,诸葛洪也只当自己没问过。
阮苹当时否决这个提议,倒不全为两人年岁性情不配的问题。
而是她有私心,在这世上,除了妹妹桃露,也就这对师徒同她还算有些相依为命、扶持互继的情分在。
为这一点善意,她一则坚持,将来还是要给诸葛墨挑一个身家清白的姑娘。二则她总觉着小墨这孩子,心思太重。这种说一句都要掂量好久的性子,会让她想到桃露的生父——当年骗苦了她阿娘的那个茶商。
她自认也是心思重阴郁之人,这等人,若真要相伴一生时,生了歪心,就会失控。
接过食篮,她忙朝师徒两个摇摇头,不再保留地道出底牌:“阿翁,您老可还记得绣坊新来的萧公子萧坊主?”
诸葛洪点头,凝神听她讲。
“他这次从松江府回来,说和南洋客商谈成了生意,往后每年要朝海外贩售定制缂绣。他的绣坊里没几个会缂绣,已许了我一匹六两的高价。如今阿元在家帮衬,我赶一赶四十日缂一匹,只要这五年倭寇不来,一年单靠缂绣就能有四十几两。不过竹席、竹篮往后不编了,您也同来收的货郎讲一声。”
缂丝虽贵,却最耗时间心力,是个既难且苦的活。
“你也别累坏了身子,说好了,墨儿和我存五十两,到时先借你脱籍。还有你妹妹桃露,她毕竟在林家作姨娘的,脱籍的大事,她就再没能耐,先头你说给她存的二十八两,去问她先取回来,也是一笔。”
提到桃露,阮苹却没话了。
开生药铺子的林家和绣坊都在城南,今日她从绣坊见了萧公子出来,就直接去了林家。
也就大半月功夫,桃露就把二十八两挥霍一空。她今儿去林家连门都没能进,问了门房,那人斜着眼鼻子里怪哼两声,只说四姨娘昨儿同三姨娘一言不合打起来了,还误伤了小小姐,正被夫人罚着思过呢。
对这唯一血脉相连的妹妹,阮苹不得不挂心,却从来也没指望过。
若非此番牢狱死别,她绝不会将银子先给了桃露。
脱籍销契的二百两,她只能靠自己。另外桃露是佃在林家作妾,还有两年期满,二十八两挥霍没了,她也只能另外再做筹谋。
因诸葛洪本就不喜欢桃露,这一茬她就没提,提了食盒就往后头窄巷穿回隔壁草屋去了。
债多不愁,总归她暂且算是脱离了孙家,又幸得自小苦学了缂丝的绝技。遇上萧坊主识货,她下死力气熬上几年,银子总会慢慢多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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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后院,扑面一股鲜嫩油香。
穿过堂屋,一人举着勺端着碗遥遥朝她嚷:“阿姐,回来了!你看,早起我在溪边捡了好些地衣呢,加了香油拌了一碟子。”
少年侧身笑往后看,麻衣短打下伤势好了大半,三两缕墨发粘腻在项侧,右颊梨涡在日头下隐现。
在他身后的地上,铺满了一地新编的竹刷子和小半张编到一半的凉席。
就是在这个笑里,她一步迈过堂屋的门槛,撑了大半日的一口气突然就散了,就觉着再也走不动了似的,她提着食篮紧走两步,到瓜架下坐定。
“你是养伤的人,总闲不住。”她才从食篮里拿出绿豆汤,就有个早凉好水的粗陶杯摆到了她跟前。
“阿姐才是闲不住的人,你一日有睡够三个时辰的嘛,还来说我。”说话间,晏浩初摆好几个菜,又来回两次厨间,熄了灶火搬了两把掉漆的圆凳,顺手还把锅铲朝锅里两下刷了。
家中的这些杂事,从他第三日勉强下床起,就慢慢包揽过去了。
一开始,她是极不习惯的。
活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她被人差遣驱使。见过的男子,也大多都是孙家父子那一类,在家里连双筷子也不会收的主儿。
唯独救下的这个少年全然不同。
从最初他帮着洒扫劈柴,她还以为这是他寄人篱下的客套。可再往后,这人今日修绑个凳子,明日借苗支搭个瓜架,甚至只稍看两眼,就能仿着她的手法劈竹子学会了做竹丝刷子。
往往她一个转身,他就悄无声息地把她余下的活接过做完了。
日复一日的,没了最初的有意讨好,他反倒愈发大包大揽起来。
她留心过,许多活他也是生手,却都能在一二次后就很快做好。
他一声声‘阿姐、阿姐’地唤着,两个人倒真似姐弟一样相处起来。
便是这两日偶尔晌午小睡醒了,没彻底清醒时,她总会隔着窗偷觑会儿他在后院编渔网的身影。
看着看着,她总莫名要想起鸨儿从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天底下好男人是没死绝,可绝不会踏进我这归家院的门,同客人交心的,妈妈我没见过一个有好下场的。”
……
思绪中断在眼前人颀长身影里,是晏浩初替她挡了些烈日。
他收拾完从厨间端出两个凉菜来,把瓜架下叶荫更浓些的地方让给阮苹,自己则一屁股大剌剌地坐在略热的一头,往食篮里翻出一小罐黄酒时,问也不问,掀了封泥,颇豪迈地就朝碗里倒。
他挨着她颇近,饮一口冷酒,发出阵畅快惬意的欸叹,眼珠子时而扫过食篮边上的身契。
“呀,村西头王嫂子过两日办婚仪,这酒我本想送她家去。你伤没好透,怎好饮酒!”
“就这点淡酒,同军中的烧刀子比,那就跟水一样嘛。诸葛先生都说我的伤没要紧。我虽还没上过战场,可骑射都是打小的功夫,阿姐也该学些强筋健骨,往后我教你。”
他笑起来飒然俏皮,深邃眸子弯作两弘潭水,睑下皱起一对卧蚕,养了这么些日子,一张脸愈发显出唇红齿白的风流昳丽来。
“少喝些。”阮苹争不过他,不自觉地轻笑了下,低头吃菜。
“听说村西头王家嫂子都三十多了,新寻的郎君才同我差不多大,阿姐你说,他们是日久生情啊,还只是……”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从她的无言沉默里觉出了些不自在。没想到出身风尘,却连这样玩笑话也听不得。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二人一个热切好动,一个含蓄喜静,然而骨子里都是细腻敏慧之人,故而时日虽不长,平日相处自得,都各安对方的好处,真个家人一样。
见她每样吃了几筷子就放了箸,他知这是做瘦马时落下的毛病,也没多话,就开门见山地问起了身契的事。
既不藏着掖着,或许就是等他来问。
他这么一开口,阮苹彻底放了碗。
她虽自小就只有自个儿谋划的,但有些事,还是喜欢坦诚些好。
毕竟二百两,若真的光凭卖缂绣来攒,四五年里,难保绣坊或是萧公子那处有什么变数。
既然这元家阿弟有些家财,又是她将他从山林里拖救回来,让他早些知道这事,也好将来索取报酬。
她便将同孙家约定销身契的事都如实地都说了,也是奇怪,对着这人,她倒比在隔壁说的还要详尽些。
待她说完时,酒壶里也还剩一半酒,面前少年三两口吃尽石桌上的菜,又呼啦啦一下喝光了绿豆汤。
稍一沉吟,他打了个饱嗝,难得言简意赅地:“最迟今年雪落,我让家中送一百五十两来。”
撂下这句后,他都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两下里叠了碗筷就往厨下舀水去洗。
一百五十两?
阮苹被他这句震住。
石桌上半壶花雕映着日阳晃在她眼底,给自己倒一盏黄澄澄的花雕,朝太阳下漾两圈。
她平生最厌酒,这会儿倒莫名想尝一尝。
视线淌过瓜架垂落的嫩枝,落在他忙碌利索的背影里。
眼角觑见他粘腻发髻边残留的乌黑血痂,她忽然就难受起来,觉着那痂像是黏在自己发间。
家资再丰,他毕竟也有后母兄弟。听他口气,说不定这一百五十两,是他自己全部的余钱了。
一百五十两!
诸葛先生的药费了三两多,外加她给他添置的衣物用具,这二月来,统共约莫六七两银子。
她原本盘算着,向他要个二三十两的。
却没等她开口,他就开了这么个天价?!这一下突然之间,加上她手上有的,赶明儿开春前,她不仅能凑齐二百两去孙家销籍,甚至还能剩下不少。
惊喜之余,阮苹深望少年背影。
世上怎会有他这样憨直没防备的人。
他腹间的伤深得很,不好碰水,这大热的天,只好每日擦擦身,也一直没有沐发。
头发里的血痂子一直都没彻底弄干净。
也不知想着什么,凝结心海颤动,泛起难忍的绵密酸涩。
她不喜欢,这陌生的情愫。
仰头饮一口花雕,她被辣得呛了记,立时就听到厨间喊:“阿姐,你喝不惯,还是留了我一会儿喝。”
花雕到底不算太冲,便是这么一句后,从来厌酒的阮苹忙又倒了一大碗,又试着喝起来。
这酒是放井水里冰过的,适应过最初的那阵辣,第二口时,就品出了醇香冰甜来。
看着也就小半壶,大热天去了封泥也不好存放,要丢了她舍不得,要留了给里头伤病员喝,她更不忍。
她记得醉酒的滋味,就在梳拢那日,恩客投了八十两银子,从来迫着都不肯饮一滴的人,那日黄昏从后厨拿了一大壶桂花酿,甜的发腻。一大壶灌下去,便连恩客的脸都模糊了。
只记得第二日落了红的帕子,满身的掐捏烫痕,和客人塞在枕边的二两碎角赏钱,而后她头痛昏沉了一整日。
醉酒的感觉,好比就是在受刑。
却能很好地盖过旁的痛。
活了一十九年,从没想过有人会平白无故地给她银钱。
他竟主动许她一百五十两酬谢。
不远处的厨间锅瓢混着水声,酒气漫开,她指腹抚上壶口,触到颊侧发烫长疤时,忽然惊惧觉出,自己偷觑的双眸里已有水泽洇红。
用力揿过眼,揩下一滴,晶莹剔透地点在指尖。
寥寥几分泛着死气的触动,就这么吓没在这滴水珠里。多少年了,不论经历什么,没有哭过。
再去摸,双目干涸。
犹疑蹙眉,又勉力挤了挤眉目,仍是干的。心底晃过分怪异空阔,便抱过壶饮起来。
院子里的姐妹都说她,是个钻到钱眼里的主儿。
到今日,她才发现,好像也不是。
醺醺然间,便将心中贪欲、哀戚、怨愤、艳羡……尽数融进一双觑望的妙目里。
其实不为了一百五十两,单是这般肯劳心劳力照拂人的,看似热络轻纵实则又最是守礼,天底下这样男子,是她连发梦都不敢想的。
更何况,少年人皆慕容色,这人却不一样,他看她时,目光坦荡温暖无一毫嫌弃。
她其实也是羡慕的,县里那些好命的员外掌柜家的小姐,浔溪一年两次的灯会里,这些小姐们能自个儿觅一个如意郎君,爹娘还会置办几十亩水田或是铺面宅地嫁妆。
她却连己身都没有,连费尽心机从了良,都还是,苦从良。
鬼使神差的,她又饮一口后,叠好身契晃了步子起来,艰难地朝里说了句:
“阿元,多烧些水。一会儿你躺着,我与你沐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