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越过老槐树,搅碎一树蝉鸣。
黎偃松撂下笔,起身立于窗边向下望去,院中石阶被晒出晃眼的白,芭蕉叶卷着边昏昏欲睡,他抬眼向远处一望:“还在等?”
金鲤端着清茶走过来说道:“是,方才我悄悄去了一趟,青鲤陪着万公子还在练武场。这大热天的,也难为这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看来对从军倒是挺痴迷的。将军,用些茶再写吧,都枯坐一晌了。”
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嗒嗒的脚步声,金鲤笑道:“听着声音准是江姑娘来书楼了,待会儿读书听见这蝉鸣声该发燥了,我赶紧去赶蝉要紧。”
话音刚落,江心澜果然垂头丧气地推门进来了,瞧见黎偃松吃了一惊,随即问道:“你既是在家,怎地不去接待万夫人姐弟,大热天白白地让人家等着?”
黎偃松呷着茶没有说话,江心澜等了一刻不见回应,急得一跺脚道:“这个不高兴就不理人的毛病一百年也改不了,我看将来谁受得了你这狗脾气!”
说着将手里的地图往桌子上一拍,气咻咻地坐下来:“这可倒好,我呢,被裴元淳老爷子的家里人挡在门外,万夫人被您拒之门外,这倒扯了个平。”
黎偃松见信上墨迹干透,折起来收好,这才问道:“你们撞见了?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么?”
见江心澜不理会,他轻笑道:“这也值得气得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巴巴地坐在那里听人家说千恩万谢的话,有多要命。再说当时若非你的坚持,她们只怕是全都要丢了性命,要感谢也得感谢你江大侠女才对,谢我做什么。”
江心澜摇摇双手:“我不敢抢功,不过万夫人倒是个爽利人,明说了一为谢救命之恩,二则弟弟在家里,父亲忙碌继母溺爱,一天天直往不成器的路上走,只怕对不起先母,想请黎大将军您带他去军营历练一番。”
黎偃松沉默片刻道:“放着正当的招兵流程不去走,却来求我,这不是徇私么?”
“得了得了,原来三年一征兵,如今改成五年,前一次去太小,后一次去太大,谁能卡得刚刚好?再说你们遇见人才格外开恩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这会子又当着我这个将门出身的人摆起谱儿了。话我是传到了,我去找书了。”
“屋子里热烘烘的,你又找什么要紧书,当心热着了。”
“找一本如何拿捏裴老爷子,以及如何替某人治疗间歇性哑巴的法宝书。”江心澜头也不回。
黎偃松哑然失笑。
万山雪左等右等不见黎偃松回来,眼见日将中天,已经快到午膳时分,厚着脸皮叨扰一顿倒不算什么,可青鲤已经提前说了老夫人在静养,这就显得太不懂事了。若是回去吧,明日后日再来,只怕也还是个“等”字。
正左右为难时,青鲤用袖子蹭着汗水走了回来,笑道:“公子对这些武器痴迷得很,个个试演一遍,爱不释手。”
万山雪向他脸上仔细一打量,见他笑吟吟的,没有半分不耐烦,焦灼的心平静了下来。
她暗暗想道,人都说不疯魔不成活,从来除了取闹玩耍,不曾见过弟弟这般认真的一面。说不准这正是他的前途所在,若为自己一时脸皮薄退却了,岂不可惜?
再说为大将者最是惜才,便是退一万步,黎偃松回来看不上弟弟,至少瞧在他认真的份上,语气也会柔软三分,那便有了转圜余地。只要人家不赶自己走,就是日日焊在这儿,又值什么呢?
她连忙向桌上斟茶捧给青鲤:“舍弟就是这般性子,自小便喜欢舞枪弄棒的,一遇上这些便是入魔了一般,辛苦您这半日陪伴。”
青鲤慌不迭推辞:“夫人真真是折煞我了,快休如此。我去换身衣服就来,夫人且请宽坐。”
黎偃松从回廊转出来,迎面撞上青鲤,青鲤急得赶紧拦住他:“我的好爷儿,方才命我去说不在府里,这会子您出去,我该怎么解释?这不是扯谎么?”
黎偃松想了想,点点头:“唔,确实是个问题,你得好好想想。”
青鲤:……
金鲤一把扯过他:“别跺脚了,你既然看出来这万公子想入伍,怎么不回来报给将军?”
“万公子想入伍?他没说啊,他只是一直在研究兵器。”
金鲤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得了,回去躲着吧,回头撞见万夫人了,不好解释。”
*
万山雪百无聊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消磨时间时,余光瞥见有人阔步往练武场里走去,那身形,那穿着……黎偃松!
她惊得一下子跳起来,困意顿时无影无踪,却又不敢出声,只是紧紧地盯着黎偃松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拿起一把弓箭连射三靶,虽然距离远看不很清楚,可是单看万山毓跳起来拍手的模样,便可知其箭法精湛。
她难掩激动,双手合十不住摇晃,恨不能将各路神仙都请来助弟弟一臂之力。
黎偃松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少年来,只见他满脸诚恳,语无伦次地自荐道:“将军,将军,我今年十七岁了……”
眼里的热诚是那样真挚而熟悉,令黎偃松想到十三岁那年跪在先皇面前的自己。
可眼前的人十七岁了,且不说让他挡在姐姐面前撑起一片天,至少也不该令姐姐为了他这般低声下气地求人。这样一想,心里便生出了两分不喜,他将弓箭递过去。
万山毓憋得满脸通红,才将那张弓勉强拉满。
黎偃松闲闲说道:“招兵这事儿是有严格流程的,你既无特别之处,我又如何能为你破格?”
万山毓捧着弓箭结结巴巴:“将军,请将军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好好练习。”
“军营不养闲人。”黎偃松转身就走。
万山雪一见弟弟垂头丧气地跟在黎偃松后面,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连忙迎上去笑道:“将军回来了。”
黎偃松看了旁边明显憋笑的金鲤,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万山雪便恳切说道:“我们此来,专是为了拜谢将军之恩。舍弟仰慕将军已久,缠着我带了他一道来。我私心想着,一来了却他的心愿,再者麻烦将军看看他是不是那块料子。若当真有几分可塑之处,将军带他去做个脚力打杂,也强似他在京城四处游荡。至于弟弟日常消耗我来负责出资,不敢耗费公中一分一毫。”
黎偃松不料她竟会如此说,看着万山毓低头站在她背后仍然高出一大截来,不由得怒上心头,冷声道:“令弟已经十七有余,放在寻常百姓家,已是需要独撑门面养家糊口的人了,万夫人准备庇护他到几岁呢?”
万山雪噎住,半晌讪讪说道:“蒙受将军大恩,虽是家丑亦不敢隐瞒丝毫。我们母亲去得早,父亲整日忙碌,继母待我们只有宠的而不能严教,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成器,没有带好头,故而……”
不似初见那日衣衫华丽,她穿着一身素净衣服,浑身装饰不过发间一支白玉簪子,说到委屈处眸子里便漫上一抹雾气,衬得那双杏眼格外摄人心魄。
他定定神说道:“其一,上有父亲继母,还轮不到长姐当母。其二,我方才与令弟说过,军营不养闲人,他目前的表现不足以让我为他破格。金鲤,将那穿云弓拿来赠予万公子。”
又转身对万山雪说道:“在下还有些公务要忙,就不留夫人与公子用膳了。我虚担将军之大名,路见不平乃是理所应当,望夫人休要放在心上,礼物请悉数带回去。”
万山雪说什么也不肯,最后几乎要落下泪来:“将军以救天下为己任是理所应当,我们被救之人表达感激不是一样的么?”
一句话堵得黎偃松无话可驳,有些愣怔,万山雪趁此机会,带着万山毓就告辞:“再谢黎将军赠弓之恩。”
金鲤问道:“将军,要不要我找辆车将这些东西送回去?”
黎偃松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他摇了摇头:“且先放着。”
午膳过后,景明洲从外面进来了,扬了扬手里的帖子:“咱们前儿还说人家两口子不睦,看看,到底还是一家人,来替妻子拜谢黎大将军的救命之恩了。”
接过来一看,底下署名正是崔明之。
江心澜在一旁吃着葡萄,忍不住笑了:“景明洲你这个倒霉催,每次看热闹都跟不上热乎的。”
金鲤也掌不住笑了,将前后经过说与他听。
景明洲听着听着,脸上的笑意倏地止住:“我说呢,那日撞见万夫人在当铺里,原来是为了筹备这次大礼。”
见众人都瞧着自己,他解释道:“我姨表姐夫不是开了家当铺么,前儿我与他正在楼上闲聊时,瞧见万夫人带了一包东西去当,我见她宁可少兑些钱也要去小铺子,想来是怕撞见熟人没面子,也就没下去打招呼,你们瞧,这不对上了!”
黎偃松将桌上的包袱打开,里面都是簇新簇新的整锭银子,忽地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得紧。
江心澜唏嘘道:“崔府可是皇商啊,堂堂当家主母竟会落到如此地步……是了,你看她那娘家弟弟如何,是不是块料子?”
黎偃松垂下眼睫,淡淡说道:“看样子倒是有一股子冲劲,心性后劲儿如何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