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城外别院来回二三十里路,难为他日日这样奔波,竟甘之如饴。
天气炎热,万山雪却只觉心底凉意森森,冷冷地瞥了一眼来人,没有挪步。
崔明之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信步进来,脸上的神情既没有参加丧事该有的悲伤,也没有表现出对妻子应有的关怀,甚至还带着些许欣喜,大约是因为萧慎日日康复之故。
万山雪暗想,若不是在灵堂前刻意收敛,他只怕都会笑出声来。
崔明之瞧见黎偃松一行,立即热情起来,越过双手举着线香的刘嬷嬷,径直走过去打招呼。
黎偃松已经见识过崔明之与万山雪之间的冷漠,再次目睹仍觉心里一颤:漫漫余生日日夜夜,若都这般,还不如独自一人来得畅快。
景明洲向来是个粗心的,根本没有觉察出眼前形势的微妙,还关切地询问了萧慎的境况。
崔明之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高兴:“托诸位的福,萧公子已经好多了。”
江心澜不动声色地狠狠掐了一把景明洲,他立即噤声。
崔明之这才接过刘嬷嬷手里的线香焚了,在灵前拜了三拜,起身走到万山雪跟前,关切说道:“这两日你受了惊吓,又这般伤心,身子哪里熬得住?我来守着,你去歇息一会儿吧。”
万山雪往旁边挪了两步,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说道:“无妨,二爷有事便去忙吧。”
这会子连粗枝大叶的景明洲也咂摸出味儿了,连忙起身说道:“既然心愿已毕,我们就不在此叨扰了,夫人请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崔明之极力挽留,正拉扯不下时,万山毓低垂着脑袋,踢踢踏踏从外头走来了。
万山雪当即冷了脸,厉声问道:“站住!你整日忙什么?这会子都什么时辰了你才来,连你姐夫都比你来得早!”
这是在骂崔明之了。
黎偃松不着痕迹地瞟一眼,见崔明之毫不在意,还饶有兴致地看着姐弟二人。
万山毓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是唯唯诺诺解释道:“长姐莫要生气,我原打算一早就来的。结果走到半路遇见那个洪呆子。他上次输给我了,今儿说什么也不放我走,非要一决高下不可……”
话未说完,万山雪已经气得浑身直颤,“啪啪”两声清脆的耳光便落在了万山毓脸上。
她从未对弟弟发过火。
从前万山毓再怎么顽劣,她也视而不见。在她眼里,只觉得上有父亲继母,又有乳母严加管教,轮不到她这个做姐姐的人来操心。
“跪下!”
平时近身伺候的人,都知道万山雪的性子,虽然娇纵任性,却很好哄。三句好话在她这儿比钱还好使,哄得眉开眼笑,天大的事儿也过去了。责罚打骂都是极少有的事情。谁都没有见过她这样疾言厉色,一时都有些怔仲。
万山毓一向对待长姐也是乖顺的,只是这会子当着这么多人被打嘴巴子,一时下不来台,捂着脸呆了片刻突然跳了起来:“你凭什么打我!该打的人是你万山雪,不是我!”
“当年的事情你是忘了,我可都清清楚楚地记着。阿母天天催着逼着让你读书写字,你听了么?阿母求爹爹给你请了嬷嬷教你规矩礼仪,你学了么?阿母软硬兼施求你万万不要嫁到崔家,你是怎么做的?”
“是,我在别人眼里是纨绔,是街痞子,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巴!我愧对万家列祖列宗,可我从来没有跟阿母作对过!我知道她的好。她被你气得万念俱灰执意出家时,你在欢天喜地准备做新娘子,是我苦苦守在阿母身边,求她回心转意!”
“也是我,每五日去一趟青檀寺,只为了见见阿母,确认她平安无虞。你呢?你忙着沉浸在新婚的喜悦里,受了委屈哭哭啼啼回娘家,何曾想起来过阿母此前的劝告?何曾记起阿母这个人?哦不,你兴致来时去过两次,阿母硬着心肠不肯见你,你便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再也不肯去了。可是,跟你给她的比起来,她那点冷脸算得了什么?”
红璎急得跳脚:“我的好爷,你别胡说了!我娘她是因为……”
万山雪慢慢站直了身子,制止红璎:“让他说。”
黎偃松暗自思忖,春草中毒一事里,万山毓想来是脱不开干系的,万山雪不报官不验毒就下葬,大抵也是为了保护这位幼弟。顶难得的是,身为亲生女儿的红璎居然也同意这么做,主仆感情由此可见。
万山毓在气头上,不管不顾地向下说:“如今你在崔家受了冷眼,过得不好了才悔悟。临了阿母不仅没得你一声道歉,还要搭进去她的性命来替你受过!这会子你良心发现了,你该自己跪在阿母灵前自扇耳光,而不是拉着无辜的人跟着你一起忏悔!”
亲近之人,才最知道针戳在哪里痛。
字字句句,都似雷霆万钧,震荡在这个小院里,方才陈糠夫妇的闹腾,跟万山毓的话相比,简直轻飘飘的像是笑话。
万山雪的脸色雪白如纸,身子晃了又晃,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眸,此刻却空洞无神,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她喃喃说道:“你说得对,毓儿,是我害死了阿母。我错了,我悔了,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脚步踉跄往灵前走去,带着哭腔唤道:“阿母,阿母,你带我走吧……”
身子软软地倒下,如同一片凋零的花瓣。
耳边响起的惊叫声和脚步声都模糊不清了。
小院里登时乱作一团,万山毓方才梗着脖子吵,见姐姐晕倒也慌了神。
抬头瞧见崔明之闲闲袖手旁观,大吼道:“谁许你来我阿母灵前的,滚!”
黎偃松几人不愿意在此目睹别人家事,再者也忙上加乱,便趁乱告辞了。
走出一段,回头一看,崔明之也晃晃悠悠地出来了,步伐颇为悠然自得。
“呸!”江心澜气愤说道,“这个崔明之忒不是个东西,夫妻之间能有多大的仇,值得他这样子无情。你们瞧见没,方才万夫人的弟弟跟她对峙时,崔明之作壁上观也就罢了,脸上还带着些看热闹的意味。”
“瞧瞧,我们江判官又来打抱不平了。”景明洲笑道,“你没听万山毓说,万夫人从前也有许多不是么?别人家事听听得了,恩恩怨怨谁能分说清楚?”
江心澜申辩道:“从前她年纪小啊,打小没了亲生母亲指教,有些事情做不好也可容谅。单看陈氏夫妇来闹事时,她能极快地想到制敌之策,就可知她底子是聪慧的。”
“你这话说得有理,可就算你我能看到她的好,她夫君看不到,不也是白搭么?到底是人家两口子过日子。”
“啊!”江心澜气得冲着天空大喊一声,“真气人啊,再怎么也是当着外人,连起码的面子都不遮掩一下,私底下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她说着说着,忽地想起一事来,压低了声音道:“哎,你们说像万夫人这样的美娇娘,崔明之都不放在心上,反而对萧家公子那样上心,他是不是那个……”
一直沉默不语的黎偃松咳嗽一声,连耳根子都红透了:“你一个姑娘家,脑子里都装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师父师娘听见又要骂你。”
江心澜哼了一声:“听见了好,我倒要好好跟他们说说,这些天来我亲眼所见的几个女子婚后都过的什么日子,黄连都没有这么苦。”
青鲤插话道:“真个的,自家夫人的乳母,若换做那大气的男子,就气气派派让她从家门出去,给足了夫人面子,外人那儿也赚了个有情有义的名声,何乐而不为?”
“只能说明,比起来夫妻的嫌隙,这点子名声根本算不得什么。”景明洲笑道:“得了得了,青鲤,你别火上浇油了,没看见江姑娘都快把自个儿燃着了么?让她操心操心自己的事儿吧,怎么能拿下裴老爷子。”
江心澜咳声叹气:“你要说这个,那真是愁煞人也!我都打听过了,但凡人能想到的东西,都打动不了裴老爷子。”
黎偃松笑道:“饶是神仙也有自己的嗜好,身而为人,怎么可能没有软肋,只是你还没有找到罢了。”
“他老人家倒是有嗜好,最爱喝茶,可是旁人将万两黄金换一撮的茶叶送来,也没能敲开门缝。”
景明洲说道:“三个诸葛亮,顶个臭皮匠,咱们想想办法,总会有的。”
江心澜哈哈大笑:“得了吧你,一句俗语都能颠三倒四,我不敢指望你。”
景明洲这才意识到顺口说错了,几人大笑起来,惊起十数只鸟儿,扑棱着翅膀向远处飞去。
黎偃松跟在后面,衣袂随风轻扬,眉目淡然。
忽然,他的目光被前方一树繁花吸引。那棵树是从山石的缝隙里长出来的,树身弯弯曲曲,却极力向上伸展。枝头缀满了火红色的花朵,花瓣层层叠叠,如同烈焰一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有风拂过时,花瓣纷纷坠落,他伸手接过一片轻轻摩挲,质地细腻,清香宜人。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万山雪来。
但愿她能挺过去。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摇摇头,试图将这莫名的思绪抛之脑后,继续向前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