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朔逢穷腊,江南拜小年。岁末敬灶王,元宝作卖糖。梁照儿亲手做了香瓜和元宝形状的麦芽糖供给灶王爷,食肆更加敬重小年祭灶的习俗。
李瘸子站在一旁幽幽道:“一年到此时才想着讨好灶王爷,也不知灶王爷是喜是忧。”
干了几天活,李瘸子也渐渐习惯了食肆里头的生活,虽不如自己一处自由但却少了几分孤寂。
如今梁照儿放手将厨房里头的活大半交给了李瘸子,跑堂的活丢给沈度,自己则钻研起新菜品。这几日她才算体会到手底下有使唤的人的益处来,总不至于在一个人恨不得劈作两半使,渐渐也有几分掌柜的架子了。
她觑了李瘸子一眼,笑着回说:“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君子论迹不论心,做了总比不做强。”
沈度开了门,外头几个小乞儿结伴扮作灶王,敲着竹杠唱歌向他讨钱。他没见过这场面,被几个小乞儿围在中间不肯让他走。
他黑着脸说:“要讨钱上一边讨去,我自己还欠人一屁股债,要讨给我也讨些来。”
大黄跟在沈度身边,以为他们一群人在做游戏,开心地就要往里头钻。
梁照儿瞧见了挥手叫那群小乞儿领头的来,给了他几文钱便叫他领着徒子徒孙们散去。
沈度抚了抚揉皱的衣衫,俯身将大黄抱在怀里不解道:“这些乞儿明显就是来讨钱的,给他们作甚?”
梁照儿正色道:“过年过节的不好闹出什么名堂来,再则这些乞儿中不乏被拍花子拐带来的,给他们几文钱也能交差。”
沈度讶然地瞧了梁照儿一眼,脸上表情写着你这么抠门的人居然还肯给别人钱?
李瘸子听到梁照儿所言身形一顿,随即钻进厨房里不知去做些什么了。
今夜梁照儿预备做一桌年夜饭,请了亲朋好友们来此一聚。现又有了李瘸子这个帮忙的,能做的就更多了。
本朝年夜饭必备的春盘、屠苏酒和柏柿橘自是必不可少的,主菜梁照儿预备做拨霞供,也就是火锅,大家一处吃又热闹又亲近。她买了兔肉、羊肉和猪肉各一斤,交由李瘸子片成薄片后攒成盘盒备下。她又在小风炉上置了半锅水,里头放了半只老母鸡文火熬着鸡汤,届时用鸡汤做汤底涮肉吃。
这虽不如四川火锅那般辛鲜麻辣,也自有一股独特风味。
余下的梁照儿又做了一道从前做过的酿鱼、一道瓜齑并上一盏金玉羹。金玉羹是以栗子片和山药搭配着用羊肉汤煮成的一道汤品,大雪天饮上一盏,只觉五脏六腑都暖了。
春盘交给李瘸子来做,他刀工好,选了十余种蔬菜,有萝卜、韭菜、青蒿之类的,余下的梁照儿也叫不出名字。只见他手起刀落将几种蔬菜切得细细的却不断,在盘里摆出各种各样的造型,又用金银丝扎花装饰其上。
他挽了个刀花,对着梁照儿道:“掌柜的,我这做的不赖罢?”
梁照儿鼓励道:“你的刀工没得说,瞧着扬州城里再找不出比你做的好的来了。”
自打梁照儿新招了两个员工,她便连夜去书局买了一本《孙子兵法》学习如何管理员工,例如其中一节讲到:“令之以文,齐之以武”,大约是恩威并施的意思,故而她决定没事也夸夸他们俩,好让他们更卖力的干活。
但沈度面对她的夸奖却并不领情。
梁照儿问他为什么,他答:“太假。”
哪里假了,夸他真会擦桌子不行麽?身为跑堂的能把桌子擦得干净透亮就是最大的本事。
刚入了夜,食肆里头的香味便传了出来,勾的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探寻是哪家正在做饭。
梁照儿数着今日卖出去的市糕,心中一喜。如今在年节里,各家各户少不得上街肆买些糕点,光今天一天便卖了两贯钱的糕点。若是每日都能卖这么多......梁照儿捧着簸箕在一旁嗤嗤地笑了起来,她已经开始幻想躺在金子打的床上睡觉了。
李瘸子将菜都端了出来,沈度将桌面滚了出来架好,冲着梁照儿道:“别做梦了,快来搭把手。”
梁照儿敛了脸上的喜色,正色道:“库房里有我前些日子存下的屠苏酒,用黄泥封好的,现下拿出来喝罢。”
正在梁照儿准备火锅调料时,关大娘和玉松从外头进来了,玉松手上还拎着一大堆年糕。梁照儿一看到那年糕便苦了脸,她还记着从前在舅舅舅妈家过年肉少,舅舅和表兄吃肉,她和舅妈只能吃年糕,日日都是年糕汤。那年糕怎么吃也吃不完,仿佛自己还能长出来似的。
“来就来,还带甚么劳什子东西?”梁照儿笑着说。
玉松将手中的年糕递给梁照儿,“娘偏要我带来。”
沈度刚欲提了酒出来,便听见玉松的声音。这声音他听着耳熟,像极了追杀他的那人。沈度一个梭身回了房间里,思忖着如何避开玉松,不料此时梁照儿忽而问:“怎么还未将酒拿出来?”
说着她便朝里走,沈度立刻捂着肩上的刀伤蹙眉道:“方才从高处拿酒时想来有些拉扯到伤口了,酒在这,我且回去歇歇。”
梁照儿狐疑地看着他,欲伸手去探查他的伤口,不料却被沈度躲过,他又说:“男女授受不亲。”
想着外头还有人等着,梁照儿只道:“那你回去好好歇着,若是伤得狠了得去街上请郎中。”
沈度随意糊弄了她几句,待她出去之后便欲收拾行李跑路。
待梁照儿出去之后,燕环也来了,正拉着玉松要吃酒。玉松不着声色地推开燕环递过来的杯盏,对着关大娘说:“我去井里洗把脸来。”
玉松借故来了后院,一双鹰眼将四周扫了一遍后,他将目光锁定在西边的角房处。
他轻手轻脚地进了门,只见桌上的蜡烛只燃了一小截,床上被褥凌乱,玉松伸手一摸尚有余温。窗棂半开,沿窗望去,地上一片脚印,想来是翻窗逃了。
玉松将窗户关上,轻哼一声。虽无法确定此人就是黑老爷所让他杀的那人,不过瞧着这人见了他如同耗子见了猫,想来也**不离十了。
他吹哨唤来一只鹰隼,将手信塞进信筒里,只要这人不出扬州城,他便有办法将他揪出来。
见鹰隼在夜际中消失,玉松才缓步回了堂屋。众人吃的正欢,连忙招手让他快来。
桌上摆了许多小碟,里头摆着各式样调料,有花椒、胡椒、芝麻、韭菜花并着各类酱料。每人面前摆了一个小碗,里头拌着自己爱吃的几样调料。
“这种吃法倒很好。”李瘸子也点了点头。
燕环本想呛李瘸子两句,又想着今天是好日子才不情不愿地住了嘴。
玉松感到团圞热暖之乐,凌厉的面庞也柔和了三分。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过久了,倒对如今这种生活有几分恍惚。虽说他此番回扬州城是借了寻人的便处,可参加了贺家的一场白事和自家妹子的红事,倒让他觉得世事无常。
他面上挂着笑意落座,“也不给我留点。”
关大娘不忿道:“你这人一吃饭不是要上茅厮就是要洗脸洗手的,好好的一个郎君,也不知从哪学的比小娘子还爱干净。”
玉松并不敢回嘴,只能陪笑着给关大娘倒了一杯屠苏酒。
众人涮了一回锅子,又吃了些菜。李瘸子今日是难得的高兴,从前脸上的戾气也荡然无存,酒过三巡便拉着玉松划拳。
燕环瞧着李瘸子这样,对着梁照儿道:“哦唷,你瞧这老头,今日欢喜的勒。照儿,你留了他下来倒是件好事,不然还不知道他能撑到什么时候哩。”
梁照儿好奇问道:“莫非这其中有甚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燕环神秘兮兮道:“我也是听羊安顺说的,说是李瘸子老来得子,好容易生了个姑娘,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可惜李瘸子的内人刚生下这丫头便去世了,李瘸子只好带着女儿到燕来楼上工。”
“那么后来呢?”关大娘也凑过来好奇道。
燕环说了一长串话,捧着屠苏酒喝了一口,歇口气又说:“后来有一日那丫头在酒楼后门自己玩,李瘸子托了个小厮帮忙看着她,谁知那小厮看人赌钱看入了迷,一时倒顾不上她。拍花子在一旁候了许久,可算得了空,只用颗香糖果子便将那丫头拐走了。”
关大娘也是为人父母的,一听这故事立刻心疼的不得了,“嗳唷,真真是作孽啊!”
“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李瘸子才叫燕来楼赶出来罢?”梁照儿问道。
燕环点了点头,“正是哩,羊安顺说李瘸子找那小厮和燕来楼要说法,燕来楼却说跟他们犯不上,要找该去找那拍花子,最后只赔了几贯钱了事。”
关大娘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到底这种事也难抉择出究竟是谁的错处。”
众人又一处说笑了一阵才散去。梁照儿举着一盏蜡烛便上了楼,她将预先备好的热水倒进浴桶里准备洗个澡解乏。
正将外裳褪了半边时,梁照儿却瞧见屏风前的烛火微微一闪,她抓起桶里的浴匜舀了一瓢水奋力地向后浇去,“是谁在那里?”
沈度下半身被溅了水,从屏风后头戏谑道:“是我。”
“伤口裂了,腿脚倒很利索,”梁照儿披好衣服,缓缓回头说,“你在找什么?”
她从袖子里拿出令牌,声音中带着蛊惑,“难不成是在找这个?”
沈度欲探身上前去拿,却被梁照儿一个转身躲过,险些掉进浴桶中。他头一遭被人耍,还是个女子,笑着摇了摇头,“是又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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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年夜饭与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