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铎的调任敕令由内阁盖章,同时并发兵部和西北后,沈丛心中悬着的大石头才彻底落了地。
如今圣上抱病,中宫势弱,昭王、宁王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
沈铎回京任兵部尚书虽为扬汤止沸之策,但至少能让二王有所忌惮收敛,一两年内不敢再对东宫步步紧逼。
“要我说这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局面也是那位自己造成的。”出了宫,魏其侯谢临面色不虞,“当年中宫明明已有皇长子,可因陛下宠爱慧妃,便迟迟不立东宫。”
“后来皇长子身死,昭、宁两王做大,为了打压裴崔两氏,陛下这才想起来颜皇后是自己的正妻,匆匆立了不满六岁的幼子为东宫以平衡朝局。”
“可父老兄强,年幼的雏龙怎可斗得过两位羽翼已丰的兄长。”谢临唇角扯着一丝讥诮。
想起立政殿里老龙说的话,眉眼间越发不忑,“所以只得让我们这群‘忠臣’去帮着太子做那至尊之位的试金石了!”
这话大不敬。但再大不敬的话谢临都在沈丛跟前说过,何况他对他们这个陛下,不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年谢老侯爷身为皇子伴读,倾尽全族之力助老龙夺得至尊之位。谁知登基后老龙却觉谢家势大,于是九五至尊位一坐稳,转头便将朝中谢氏族人一一贬黜。
而他家老爷子之所以现在还留着“魏其侯”的空头封号,不过是帝王权术,向世人显恩宽罢了。
“东宫既立,尊卑便明,为陛下分忧是你我臣子本分,侯爷慎言。”沈丛淡淡昵他一眼,面容平静。
谢临瞧着他那光风霁月的做派,直觉得他们沈家人可真有意思。
流水的帝王,铁打的世家,不同于裴崔两氏的争权逐利,沈氏家族一向以淡泊名利、风骨雅正闻达于士林。
但说沈家淡泊名利吧,族谱里随便一翻都能翻出几个宰相尚书上将军,连权势滔天、追名逐利的崔氏都没他家出入将相得多。
又说沈家风骨雅正吧,历朝历代参与夺嫡党争的事也没少干,可偏就他沈氏干完之后还会得一笔史官的“持身正严,皇权之下立身慎独,有竹下之风”。
真是奇了怪哉。
谢临双手环抱,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好友来:“反正我是观不透你,更观不透你沈家。”
“这次你既压上全族为小太子筹谋,想来也是做好了失败后全族陪葬、下黄泉还被祖宗们指着鼻子骂的准备。”
“不过也无甚好惧的。若是败了,咱俩就是个前后下黄泉的事。到时你老祖宗们若骂你,我和我爹多替你求情几句便是。”
沈丛眉梢微挑:“你谢侯爷就没有谢氏全族?确定老侯爷和长公主就不会骂你?”
沈丛这么云淡风轻一嘴,谢临手臂上却立即起了层鸡皮疙瘩。他自小被那夫妻俩拿着鸡毛掸子打得都应激了。
谢临气得失笑:“沈望蹊,杀人诛心?”
沈丛不作言语,唇角微弯。
而后两人说起正事来。
半年前刘同明奉命巡检扬州,调查盐运行贿一案。人还没到扬州,刘大人不幸落水身亡的邸报消息就传到了京都。
天子大怒,又派了御史台徐长秋持特赦谕令前往。这次徐大人虽安全到了,可人还没在官场走几圈,就因误食乌子死在了官驿。
一连死两位朝廷重臣,即使之前明德帝有意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地放过宁王,可扬州此举无异于是向天子挑衅示威,明德帝要是再顾念父子之情,就不是曾经那个踩着手足弟兄上位的雄枭皇子了。
“陛下派我去扬州,让我不用顾虑任何关系彻查到底。可这个彻查是指扳倒江阴侯,还是说牵扯出宁王殿下呢?”谢临似笑非笑,眼里尽是冰冷和犀利。
江阴侯是宫中慧贵妃的嫡亲兄长,三皇子宁王的母舅。外戚与皇子,素来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明德帝对宁王的态度,决定了谢临办事的程度。然而上位者含糊,明知此事牵扯皇族,却要做臣子自己意会揣摩。
沈丛淡淡:“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还是个皇子。”
“咱们那个皇帝可不这么想。如今他年纪大了容易心软,何况膝下就只有昭王、宁王、太子三位皇子,不免舐犊情深。”谢临讥诮。
这事之所以会落到他头上,一则是因为他那皇帝舅舅觉得他乃半个皇族,身份贵重,扬州那边不敢再轻易动手;二则则也因为这层关系,觉得他查案时多少会顾及皇家颜面,不会像之前沈丛那样没轻没重。
“那就把罪名给宁王订死了。”沈丛抬眸,食指轻扣了下桌面,“天下和皇子,陛下只能选一个。”
在谢家又谈了点别的,回燕僖居时已快戌时三刻。
令宛还没睡,坐在书案边,和一张白纸大眼瞪小眼。见着沈丛回来,像是看到了什么救星,取了紫毫就往他手中放:“沈少师,你快给你儿子写封家书。”
家书?
“写给谁的?”沈丛问她。
“怀瑾啊。我让棠姐儿、怀安、怀愔都写了,现在就差你了。”令宛一本正经。
沈丛觉得有些好笑,笑问她之前谁在他面前说“四公子不接受我正常,反正我也不怎么喜欢他”,怎么没过多久,她就一口一个“怀瑾”的叫得亲近了。
“身为您的妻子,自然教育好子女是本分。”令宛不想是告诉他那日沈怀瑾的落寞样让她心生愧疚,便找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打算一揭而过。
沈丛显然看出她在含糊其辞,是以低下头来,在她耳边道:“令宛,想好了再说。撒谎是会受到惩罚的。”
惩罚?陈圆圆脑海里忽地就掠过前几晚沈二爷“惩罚”她的画面,脸不由得唰地一红。
“今晚可不许乱来,我,我与你说便是。”令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情趣虽好,但有些花样她确实受不住,也不知这衣冠楚楚的二品大员是怎么想出来的。
“之前我说不喜欢怀瑾,确实是因为他无礼在先,偏我又是个心眼小,睚眦必报的性子,是以就想着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即可。”
“可后来仔细想了想,深觉不对。我既做了你的妻,有着沈家二夫人的名头,怀瑾虽无礼待我,可身为长辈,未能体察他年少失怙的凄楚,还由着自己性子同他生分,我这个母亲也没好到哪里去。”
“何况他还是你的嫡长子,担负着二房乃至整个沈氏的兴衰。我不想因为我的一己之私,让外人看了我们二房家族不睦、兄弟阋墙的笑话。”
令宛说着拿起沈棠几人的信件:“至于为何要让棠姐儿、怀安他们也写,这其中确然有我的私心在的。”
女子出嫁从夫,可若娘家没人,在夫家受了欺负便只能自己忍咽。她是真心喜欢棠姐儿,便想趁沈棠还在家,多和沈怀瑾多联系联系感情,日后夫家若有个什么,不至于没个帮衬。
对怀安怀愔,想的亦是如此。他们年纪还小,有这样厉害的长兄护持,未来总是会少受一点苦、少走一点弯路。
“而且,怀瑾才刚满十七,是个未及冠的青年。我既担了他‘继母’的名头,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是真心地盼望他好。”
“这种好和我盼棠姐儿、怀安、怀愔的一样,都是希望他们一生平安顺遂,所得皆如所愿。”
保证青少年身心健康,父母有责嘛。
沈丛若有所思地看着许令宛。若是换个人这么说,他会觉着这不过是场面话。
可这话从令宛口中说出,他知道肯定是真的。从做了他的妻开始,她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在他面前可谓是坦荡到了极致。
她对他后宅里姨娘的喜恶、子女的爱厌,她从来都不瞒他。
有时候看她为棠姐儿、怀安尽心尽力地打算,他都忍不住好奇,想问问她为何会对他们这么好。可若问了,沈二爷心里也明白,大概就是“对他们好是我这个当母亲应该做的”的说辞。
他挑不出这话有什么毛病,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所以知道她对怀瑾没那么好,甚至可以说是不咸不淡时候,他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她也才十七岁,比怀瑾还小上几个月。不必因为“妻子”“母亲”的身份就委屈自己,小女孩就该有小女孩的脾性。
“你倒是很看好他。”沈丛笑了笑,见她抱到腿上。
“那是自然,有父如此,儿子又会差到哪里去。”令宛正色道。
故作深沉的小模样让沈丛忍不住,指尖点了点他的鼻尖:“夫人都这样说了,那这家书便不得不写了,毕竟养不教父之过,对不对?”
嘿嘿嘿,果然是沈少师,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