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今天和离了吗 第3章 第 3 章

沈时雨犹记得李止桑及笄那日，太液池旁的芙蓉都开了。

鲛绡帷帐后，李止桑跪坐于金丝牡丹纹的坐垫上，鎏金鸾凤衔珠冠压得她颈项微垂，铜雀灯映得她眉间花钿灼灼。可当礼官念完冗长的祝祷词时，她抬眼的瞬间，沈时雨分明看见那双眸里凝着冰。

李止桑自然是倨傲的。

她是上京城最最尊贵的长乐公主，自幼与太子殿下一起养在皇后娘娘宫中，受尽了宠爱。

甚至在李少岐还不是太子时，她已经受了封。

皇帝宠爱她，胜于太子。

他透过人群，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李止桑的身上。

他想与她说些什么话，正欲抬脚，那点点贪念被沈时雨强硬地压回了心底里最深处的地方。

——沈时雨恍然惊觉，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沈哥哥”“沈哥哥”地叫着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他退后半步，将自己藏进蟠龙柱的阴影里。

铜雀灯将李止桑的影子拉得很长，逶迤过九重织金毯，那影子缠上他皂靴云纹的瞬间，他恍惚地出神。

玛瑙帘坠相击的琳琅声里，沈时雨望见她裙裾的翟鸟宛若翩飞，似乎与自己晦暗的影子交叠，不过咫尺。

李止桑这时候似乎注意到了沈时雨，她朝着他的方向扬起笑意，却只收获到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她是长乐公主。

他们君臣有别。

思绪回笼。

沈时雨像是在训诫自己一般，又将自己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臣并未对九公主有过任何僭越的心思。”

“劳请圣上另择一人。”

李少岐突然轻笑，白玉扳指在奏折上叩出清脆声响：“小九及笄那日，怀裴可也到了，向礼部呈了八宝璎珞项圈？”

寂然无声。

似是默认。

李少岐便又说：“小九是个聪明姑娘，她也明白，今日这赐婚偏偏只有给了你，才不会惹来满城风风雨雨的谣言。”

李少岐的话并非毫无道理。

自古以来，公主的婚事可都是提前不少准备的。

更何况是受尽荣宠的九公主，怎么会这般潦草地、急匆匆地赐婚出去呢？

这些顾忌堆叠在一起，才让赐婚变成了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沈时雨思忖着，自然也明白太子殿下与承德帝的担忧。

承德帝这时候说：“既然怀裴并无意中人，赐婚之事，便不再商量了。”他凝着沈时雨，视线中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怀裴若是有更好的主意，但说无妨。”

沉默半晌，沈时雨试探性道：“礼部侍郎家中三子……”那人似乎十分喜欢九公主。

在沈时雨还给太子当伴读之时，还在宫中见过他好几次，对九公主殷勤得很，尽管九公主总是对他发脾气，他也都赔着笑脸，想来也是个人选。

承德帝想了想，似乎也记起了这个人。

思索了一会儿，皇帝道：“宋家三郎连《四书》都背不全，在朝中连个闲散官职也无，想来也是一个没有什么上进心的混不吝。”话音刚落，惊得银炭盆爆出几点火星，“十月秋狝，他连马镫都踩不稳。”

沈时雨望着青石砖的地面，恍见秋狝那日，宋三郎捧着珐琅食盒追在李止桑身后，被小公主用弹弓打落了玉冠。

他又想到了一个人。

于是沈时雨道：“大将军的独子，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九公主与他……”他想起李止桑在这人面前巧笑嫣兮的模样，那半句话就这样哽在了喉间，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李止桑在一个人面前是这样温和好说话的模样。

她拿着一块酥烙，递到了那位郎君的唇边，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个小月牙。

她似乎还与那郎君说了什么话，面上的笑意便更大了一些，春日的桃花一瓣瓣落下来，不免有几片落在了李止桑的发间，少年郎君便拂过她的鬓发，将那几片落花拂落下来。

那时沈时雨正从廊下过，书页间夹着的桃枝突然扎进掌心。

沈时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从这点儿莫名其妙的情绪里缓过神来，接着自己方才的话道：“九公主与他的关系想来不错，也是个十分好的人选。”

承德帝闻言也真思索了半晌，而后道：“边疆战事吃紧，想来许将军也腾不出时间回来。若是许将军回来，还不知道南疆那儿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许将军镇着，他们到底老实一些。”

这节骨眼上，不是回京的好时候。

沈时雨再想，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人选了。

这事儿，似乎再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外边的风雪似乎是又大了一些，这大殿里安静下来之后，便只能听见呼啸的大风拍打窗棂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时不时地从一旁烧得正旺的炉子里炸出几声木柴燃烧的“噼里啪啦”声。

算得上静，却又莫名地让人有几分烦躁。

思及此，沈时雨也不再说些什么了，只是躬身行了个礼，淡声道：“一切但凭圣上决断，若是圣上没有别的什么事儿了，臣便先回去了。”

承德帝点点头。

沈时雨转身走出大殿，一旁的宦官眼疾手快地为沈时雨撑开了油纸伞。

宦官觑着他凝霜的眉眼，弓腰提醒：“沈大人，风雪愈来愈大了，劳请沈大人路上注意些脚下的步子，怕是结了冰了，路滑。”

沈时雨刚应一声，便见李少岐也跟着出了殿。

“怀裴。”

李少岐追出来时，大氅领口的玄狐毛扑簌簌沾了雪。他望着宫墙上越积越厚的皑色，忽道：“怀裴可记得小九偷烧御膳房那回？”

“她非说要做出最好的杏花糕送你。”

“一有些什么好东西，她便想着你。”

沈时雨官袍下的脊骨骤然绷紧。

李少岐突然轻笑：“你可知小九及笄那日，簪坏了几支凤钗？”见沈时雨睫羽微颤，他抬手拂去对方肩头落雪，“她说要配得上八宝璎珞项圈的簪子，非得是……”

“太子殿下。”沈时雨垂着眉眼，语气淡淡，“您与圣上都想着，我只是因为九公主的性子才说了那些话。”

李少岐挑了挑眉。

“我对九公主。真真并无什么僭越的心思。”

沈时雨也去看檐下的积雪，他广袖下的指尖掐进掌心，更漏发出的滴答声里，他听见自己声音带着冷意：“微之，我今年已二十有五。我这一生本就无娶妻生子的心思，我不愿蹉跎了九公主。”

“日后九公主若是嫁到了沈府来，定会后悔今日做所的决断。我不愿九公主日日愁容。”

“就算是逼于无奈的赐婚，九公主也值得更好之人。”

只这一会儿说话的功夫，檐下的积雪又落了一层。

“今年的雪真大。”李少岐笑了笑，意有所指，“我在上京城的这些年，都不曾见过有那一年的雪像今年这般毫无遮掩地下。”

沈时雨没有接话，只是点了点头。

李少岐又道：“若是小九去了大漠，可就瞧不见这样的雪了。”

说话间又有碎雪坠断枯枝，窸窸窣窣的轻响，却震得沈时雨心跳如鼓鸣。

风扬起了檐下的雪粒子，搅得眼前更是一片虚无般的白茫茫。

见沈时雨一言不发，李少岐也只是笑笑，道：“怀裴，一路小心。”

沈时雨点点头，背影不一会儿便没入了风雪之中，洇成了风雪中的一点墨痕。

李少岐折返殿内时，承德帝正以指节抵着太阳穴，香炉里将烬的龙涎香缠在他霜鬓上。蟠龙藻井投下的阴影里，帝王眼下青灰愈发分明。

“父亲。”李少岐接过宫婢手中的缠枝莲纹药盏，“您不必过于伤神，只交予我便可。”

承德帝抬手截住话头，玉扳指叩在青玉案上铮然作响：“漠北使团过潼关了。”忽有雪粒撞上窗纱，鎏金烛台也在这时候爆开灯花，“他们算准了我短时间内想不出解决的法子，才提出了和亲，让这件事悬在我头上，进退两难。”

李少岐望着御案上的药盏，眉目间也染上几分忧虑神色。

话音刚落，皇帝已经打开了宣纸。

“终究是委屈了小九与怀裴。”

李少岐不应答，眉目低垂。

他倒觉着不一定是可怜。

“父亲，你可还记着小九及笄那日，她总望着大殿欲开未开的门？”

李少岐指尖抚过龙案边沿的裂璺，那是去岁李止桑摔了青玉镇纸留下的：“那日礼乐已奏到《关雎》第三章，小九都还冷着脸。”

“她以为，怀裴不曾到场。”

承德帝手边的茶盏蓦地倾斜，泼湿了案头那卷大漠舆图。茶汤沿着大漠虚线的沟壑蜿蜒，恰淹过和亲文书上“长乐”二字。

皇帝想起李止桑及笄前夜，她闯进御书房，发间还沾着跑过御花园时沾落的紫藤花：“阿爹，你说明日的及笄礼，沈大人可会来？”

那时小姑娘的眼睛亮莹莹的，带着她自己也不曾看明白的紧张。

承德帝忽而也露出笑意。

“只缘身在此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