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北京城仍然冷得刺骨。
雨下个不停。
江清晏取下号舍里写字用的号板,重新搭在下方,与另一块号板拼凑出一张简陋的床。
扯过破絮的被子搭在身上,江清晏背靠着号舍的砖墙,高瘦的个子勉强挤进逼仄的空间,身下的板子硌得他生疼。
不知多久,二更天的梆子打响,标志着洪正十三年二月初九这荒诞的一天的结束。
这一天,是会试的第一天,也是这一天,江清晏的老师,亡父挚友惨遭毒手,暴毙而亡。
他睡不着……他再次失去了父亲……
雨声徒增烦乱,人人都道他江清晏冷漠无情,殊不知恩师之死,于他同样是剜心之痛。
只是他习惯了情绪不显于形,习惯了冷面待人。
江清晏翻了个身,被子滑落一角,而就在这时,他身下的号板微微顶了一下,伴随头颅碰撞的声音和一句清脆的“哎哟!”
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
江清晏猛然睁眼。
贡院里怎么会有女子?况且亥时已过,宵禁已经开始,她是如何躲过巡查进入贡院的?
号板下传来细碎的声音,那人似乎是他摆弄他的考篮,不一会儿,声音没了。
那女子捂着脑袋从号板底下钻了出来,江清晏赶紧闭上眼假寐。
一时间,一股牡丹花香毫无征兆地钻入他的鼻腔。
女子站在雨中,奇怪的是,雨水并没有打湿她的身子,她像是和雨水融为一体,又像是处于雨幕里隔断的另一个世界。
女子看着“熟睡”的江清晏,那床破被子形同虚设地搭着。女子竟双脚离地,飘进了那狭窄的号舍。
“啧!小郎君这般不知冷暖,难怪钱伯要让我来照顾你!”
江清晏的眉头微微一蹙——钱伯?是他想的那个钱伯吗?是那个被人毒死了的钱康德吗?是那个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的钱伯吗?
“考篮里的食物我都给你换了,他们嫁祸你不成,就想毒死你!唉……真是蛇蝎心肠!”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答应了钱伯要照顾好你,受人之托,你且好好活着,待他了愿安息。”
女子说着,捏起被角想要替江清晏盖好。
下一秒,江清晏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用力抓住了女子的手腕,睁眼瞬间对上了一双惊慌错愕的杏眼。
触碰到她的一瞬间 ,江清晏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冻结,身体僵住,瞳孔皱缩,倒吸了一口冷气——眼前的女子通体闪烁着诡异的柔光,皮肤异常苍白被他握住的手腕没有一丝温度,腕间没有脉搏跳动,如同死人一般。
不是人……真的……不是人?!
“你——”
“是谁”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巡绰官灯笼的烛光缓缓延生,那女子先是扭头查看,暗道:“不妙!”,霎时间便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江清晏的手里顿时放空,巡绰官越来越近,他迅速反应过来,靠上墙砖装出一副酣睡的样子。
巡绰官的灯笼昏黄摇曳,光影在湿漉漉的青砖上拖得老长,雨点打击伞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灯笼的光晕扫过江清晏的号舍,停留了片刻。
江清晏紧闭双眼,呼吸刻意放缓,胸膛的起伏几近于无,仿佛真的沉入了梦乡。他能感觉到那审视的目光冰冷地扫过他的脸,掠过他搭在身上的破被。
灯笼光终于移开,脚步声渐行渐远。
确认巡绰官走远,江清晏猛地睁开眼,黑暗中,那双眸子锐利如刀,再无半分睡意。
呼吸陡然急促,他伸出手指,揉压着鼻梁,眉间刻下深痕,纷乱的思绪如搅散的麻线,在脑中缠成一团,理不清头绪。
“嫁祸你不成,就想毒死你!”
毒死……
怎么会……谁能下毒?
等等!
所有举子回到号舍前考篮都再被衙役检查了一遍,难道就是那时,那个动作格外粗鲁的衙役……
当时衙役们的动作几乎都很莽撞,也难怪他注意不到。
“受人之托,你且好好活着。”
那人是谁?钱伯吗?
钱伯……您到底卷入了什么?
还有那女子……她又是什么?她的话……几分可信?
他慢慢躺下,重新拉过那床破絮的被子,将自己裹紧。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号舍的顶棚,也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不知什么时候,他闭上眼,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牡丹花香,他的呼吸稍稍平缓,终于挤进睡梦。
洪正十三年,二月初十,寅时三刻。
本该是会试的第二天的日子因一起突发的毒杀案成了洪正十三年科举会试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天,原卷作废,天子启用备卷。
雨终于停了。
梆子声骤然划破死寂!沉闷而悠长,穿透潮湿的空气,一声接一声,从贡院深处向外扩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寅时三刻——众举人——起身——准备受卷——”
吆喝声如同钝刀刮过石板,在湿冷的空气中回荡。紧接着,是无数号舍门被拉开、木板摩擦的“嘎吱”声,汇成一片压抑的潮涌。原本死寂的贡院瞬间被一种紧绷的、充满焦灼和期待的“活气”填满。
江清晏迟钝地睁开眼,眼底布满了睡眠不佳的血丝和。他迅速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沾染了潮气的衣衫。那块昨夜充当床铺的号板已经恢复原位,考篮被他安置在号板的左上角。
他的目光沉沉地扫过角落里的考篮——那里面装着的不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干粮,而是昨晚那奇怪的女子换过的食物。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整齐划一,踏在湿漉漉的巷道石板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巡绰官和受卷的胥吏们,簇拥着几位身着绯红官袍的主考官,在号巷间缓缓穿行。其中赫然有一位是陈广寅。
陈广寅面容严肃,眼神锐利。他并未言语,只是目光带着审视和无形的压力扫过号舍内部,掠过江清晏那张过分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最终落在他摆放整齐的笔墨砚台和写字板上的考篮上。
江清晏垂着眼睑,起身,对着陈广寅的方向躬身行礼,直到感觉那道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才缓缓直起身子。
随即,一卷厚重的、用上好宣纸制成的题纸,被另一名胥吏从防水的油布包中取出,小心翼翼地展开,双手捧着,递进号舍的窗口。
“洪正十三年春闱会试首场题纸,接卷——!”
江清晏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带着墨香的卷子。他面无表情地将题纸在狭小的写字板上摊平、压好。
骤然!
“咚——!”
一声沉闷如雷的鼓响从明远楼最高处炸开。
“龙门第一鼓——!”一个洪亮如钟、中气十足的宣号声紧随鼓声清晰地响彻在贡院上空。
江清晏端坐如石,指节却在无人看见的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
“咚——!”
“龙门第二鼓——!”
第二声鼓响接踵而至,比第一声更加急促,更加威严地擂在每一个举子的心头。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挤压着每一个狭窄的号舍空间。
江清晏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提起搁在砚山上的毛笔,笔尖蘸满墨汁,他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寒光落在洁白的题纸上,上面尚未书写的空白,是无数人渴求的青云路。
“咚——!!!”
第三声鼓响,石破天惊!它不再是单纯的声响,而是一道命令,一道闸门开启的轰鸣!鼓声的余韵在贡院高墙间疯狂回荡、叠加。
“龙门第三鼓——!诸生听令——”宣号声拔高到极致,带着不容置疑之势:
“开——考——!”
“唰——!”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面巨大的杏黄旗在明远楼顶猛地升起,迎风猎猎招展。旗帜上斗大的“肃静回避”四字,在昏沉的天色下,宣告着这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仪式正式开始。
数千支毛笔几乎同时落下,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汇成一片巨大的、持续不断的潮汐,那是数千个灵魂在命运之书上奋力刻画的集体呐喊,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江清晏的笔尖也终于落下。
第一滴浓墨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如同在绝境中绽开的墨梅。他挺直的脊背如同孤峭的寒松,隔绝了身后冰冷的砖墙,他的世界,暂时只剩下眼前这一方纸。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江清晏手执毛笔,从容不迫地书写着自己的答案。
寒风骤起,熟悉的牡丹花香钻入江清晏的鼻尖。
江清晏眼帘微动,眸光一转,竟是昨晚那奇怪的女子。
李兰曦身着一袭水蓝齐胸襦裙,轻薄丝绸流淌水光,宽袖垂落,裙裾层叠。胸线以上束着浅碧丝绦,流苏轻垂。这装扮与大景朝女子常见的袄裙或比甲样式格格不入。
墨发松挽堕马髻,青丝垂颈。髻上斜簪一朵莹白牡丹,花瓣饱满,散发幽冷异香。
她面容毫无血色,衬得那双杏眼如深潭,蕴着疏离与哀伤。长睫如蝶翼,投下阴影。
最刺目的是她纤细脖颈上,一道灰白的陈旧勒痕环颈凹陷,在过分苍白的肌肤上清晰可辨,无声地昭示着惨烈过往。
她站在距离号舍门口五步远处,纤纤玉指轻抬,一缕月白色的流萤从指尖掠出,在空中盘旋着,最后坠入江清晏的砚台里。
俄而,砚台里先前劣质墨汁刺鼻的气味被一股清雅幽远的松烟冷香取代,极其淡薄。
这墨,是上品中的上品,松烟凝练,胶法精纯,不可能有错!
江清晏猛地抬眼,却不见李兰曦的踪影。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那奇异的墨香沉入肺腑。指腹最终落下,轻轻蘸取了那汪乌玉般的墨汁。他重新看向卷子,眼神复杂,这笔,终是落了下去。
举子们自钻进号舍,便要在这方寸腐臭之地熬干整整九日的血肉,费尽心神。何况此次会试捅出了那么大的篓子,九日的煎熬延长至十日,枯竭的意志强撑着麻木的躯壳,形同活尸。
自江清晏看见李兰曦那晚起,这亡魂便如一道飘忽不定的影子,时隐时现。
两人心照不宣,没有任何言语,只有无声的行动。
白日里,江清晏凝神答卷,不敢有丝毫懈怠。李兰曦会在他伏案疾书、手腕酸痛僵硬、疲态毕现时,指尖微动,月白流萤裹挟着牡丹花的冷香,沁入骨髓,奇异地缓解他的疲劳;他啃着来路不明的干粮时,李兰曦便会在某个角落悄然凝形,无声地注视着他。
每当夜深人静,江清晏因寒冷而蜷缩时,号舍里逼人的寒气会莫名减弱几分,那床破旧的棉絮会被轻轻拉拢,覆盖住他的肩头;偶尔,江清晏被隔壁号舍举子的梦呓惊醒,口干舌燥,手边水囊已空,他刚皱眉,便见水囊飘向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中,李兰曦只是虚虚地“托”着它,悬空移动,回到他的手里——这水囊分明是满的,冰冷不再,温热在掌心上蔓延。
江清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似乎能穿透号舍的砖墙,如烟似雾般来去,有时又如常人般能够触碰到实体;她的目光总是带着一种深切的哀伤,又藏着一缕释然和豁达;她颈间那道灰白的勒痕,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刺目地提醒着她的非人身份和悲惨过往。
她就这样,像一个沉默的、带着无尽哀愁的看客,见证着他每一次被迫接受她“照顾”的瞬间,用她的方式,维系着亡者生前的嘱托,也维系着生者在绝境中最后一点体面与生机。
漫长的十日,举子们形容枯槁,眼神浑浊,咳嗽声、呻吟声、压抑的叹息在号巷中此起彼伏,如同濒死的哀鸣。
终于,洪正十三年二月十九,申时。
“咚——!!!”
一声沉重如丧钟的鼓响,猝然从明远楼最高处炸开!那鼓声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贡院高墙,狠狠砸在每一个举子近乎麻木的心弦上。
紧随其后,一个穿透力极强的宣号声撕裂了死寂。
“鸣金——!终场——!诸生——搁笔——!!!”
“嘎吱——嘎吱——嘎吱——”
无数号舍的门板被从内部推开、摩擦着生涩的门轴,发出刺耳而疲惫的呻吟。一张张苍白、憔悴、布满血丝或胡茬的脸孔,从狭窄的洞口探出,望向巷道深处。他们的眼中,残留着最后一丝挣扎的火焰,更多的则是解脱的茫然和劫后余生的虚脱。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整齐划一,数名手捧巨大朱漆木盘的受卷官停在一个个号舍前,面无表情,将木盘伸到窗口。
举子们如同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双手,将自己那份承载了十日心血、汗水和野望的卷子,小心翼翼地捧起,放在冰冷的木盘之上。
江清晏缓缓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卷纸微凉的触感。
结束了……
这场洪正十三年春闱会试,终于落下了帷幕。
他指节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微微扬起下颌,目光穿透熙攘的人群,投向未知的前方,那目光锐利如刀,沉静似水,却又燃烧着无声的烈焰。
这场伴随着阴谋、毒杀与幽冥窥视的荒诞大戏,有人要你活着,有人要你死。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李·送温暖·兰曦:“操不完的心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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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踏莎行·谒金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