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晚记得,变故发生前的最后几天,京城里还是一片太平景象。
她照常在府中赏花、练字,偶尔听着谢不言在窗外吹笛。
那些悠扬的笛声,如今想来竟像是最后的平静。
那日清晨,她醒来时觉得府中异常安静。
推开窗,只见几个丫鬟聚在廊下窃窃私语,见她出来立即散开,神色慌张。
"发生什么事了?"
她拦住一个丫鬟问道。
丫鬟低着头,声音发抖:
"小姐京城戒严了,老爷夫人一早就被召进宫去了..."
迟晚心中一惊,快步走向前院。
果然,府中只剩下些下人,连平日里总是守在门外的侍卫都不见了踪影。
"到底怎么回事?"
她抓住管家的手臂。
管家面色苍白:
"老奴也不清楚,只听说是宫里出了大事..."
一整天,迟晚都坐立难安。
送来的午膳她一口未动,只反复在房中踱步。
窗外不时传来马蹄声,每一次都让她的心提到嗓子眼。
黄昏时分,终于有消息传来——
皇上驾崩了。
迟晚手中的茶盏"啪"地摔在地上。
她还来不及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更坏的消息接踵而至:
太子殷昼在宫变中身亡,新帝登基了。
"新帝...是谁?"
她颤声问。
管家跪在地上,声音哽咽:
"是...是谢不言..."
迟晚只觉得天旋地转,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
谢不言?这怎么可能?
夜幕降临时,整座京城已经变了天。
迟晚独自坐在黑暗中,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厮杀声,浑身发冷。
直到子时,房门终于被推开。
月光照进来,映出来人的身影——
正是谢不言。
"晚晚。"
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疲惫。
迟晚猛地站起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皇上?"
谢不言走近几步,烛光映照下,他的面容依旧俊美,却多了几分帝王的威严。
"我本就是先帝流落在外的皇子。"他平静地说,"当年被奸人所害,流落民间。我回宫认亲,本想名正言顺地要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可那个男人,他根本不认我,不仅不认,还要杀我灭口。"
迟晚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你..."
"所以我杀了他,正当防卫而已。"
就在那时,房门被猛地撞开。
殷昼浑身是血地冲进来,当看到倒在地上的先帝尸体时,他目眦欲裂:
"谢不言!我要你偿命!"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
刀光剑影中,谢不言的剑刺入了殷昼的胸口。
殷昼缓缓倒下,艰难地开口:
"迟晚…我喜欢你...对你说的狠话,对不起..."
鲜血从他口中涌出,那双总是盛满傲气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彩。
迟晚跪倒在地,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想起在魔界时,那个总是别扭地关心她的银发魔尊。
和她在宗门每日在一起玩的小昼猫。
想起在凡间,这个明明喜欢她却总是用吵架来表达的太子。
"为什么..."她哽咽着问谢不言,"为什么要杀他?"
谢不言收起染血的长剑,神色复杂:
"若是他活着,必定会为你我带来无穷后患。"
迟晚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
"我父母呢?他们在哪?"
谢不言:
"你父母便是当年收受贿赂,将我丢弃在外的帮凶之一,我的母亲,就是因为找不到我,才投井自尽的。"
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在迟晚心上。
她想起父母平日里的慈爱,怎么也无法将他们与谢不言口中的帮凶联系起来。
"不可能..."
"我已经查得清清楚楚。"
谢不言走近她,伸手想为她擦去眼泪,却被她躲开。
"所以你不让我出门,是怕我知道真相?"
"外面很危险。"他的声音柔和下来,"等一切安定下来,我会立你为后,这辈子,只你一人。"
迟晚看着他深情的眼眸,这个她曾经心动过的男人,手上沾着她未婚夫和父皇的鲜血,更是她父母的仇人...
"若是我不愿意呢?"她轻声问。
谢不言的眼神暗了暗:"你会愿意的。"
他转身离去,衣袂在夜色中翻飞。
迟晚独自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心痛得无法呼吸。
这一夜,她失去了太多太多。
而未来的路,似乎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窗外,一轮残月高悬,冷冷地照着这片染血的江山。
……
没过几日,谢不言把迟晚接到了皇宫。
皇后宫殿名为"未央宫",取自"长乐未央"之意,可对迟晚而言,这里与精致的牢笼无异。
殿内陈设极尽奢华,鲛绡帐、夜明珠、西域进贡的香料。
谢不言将天下至宝都堆砌于此,却唯独不给她最想要的自由。
她日渐消瘦,原本合身的宫装如今显得空荡荡的。
夜深人静时,她常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宫墙外的那方天空出神。
侍卫们像木桩般立在宫苑各处,明为护卫,实为监视。
这日清晨,她正对着一碗燕窝粥发呆,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熟悉的嘟囔声:
"这侍卫服怎么这么扎人。"
迟晚手中的银勺"当啷"落地。
她快步走到窗前,果然看见陆仁嘉穿着一身极不合身的侍卫服,正别扭地扯着领子。
"你怎么..."
她压低声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陆仁嘉冲她挤挤眼,用口型道:
"晚上见。"
这一整天,迟晚都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等到夜幕降临,她借口要赏月,支开了守夜的宫女。
子时刚过,窗棂轻响,陆仁嘉利落地翻窗而入——
这次倒是比翻镇国公府的墙熟练多了。
"晚姐!"他快步上前,借着月光仔细端详她的脸,"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迟晚苦笑着摇摇头:
"先说说你是怎么进来的?谢不言他..."
"我偷偷的呗。"陆仁嘉得意地挺起胸膛,"千万不能让仙尊发现。"
他压低声音:"所有事我都知道了,那天宫变之后,皇上..清洗了不少大臣,你父母现在被软禁在镇国公府,但性命无忧。"
迟晚这才稍稍安心,又急切地问:
"那朝中现在..."
"乱得很。"陆仁嘉皱眉,"虽然谢不言以铁腕手段镇压了反对声音,但暗流涌动,特别是北狄听说朝中动荡,已经在边境增兵了。"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
"给你带的,桂香楼的桂花糕。"
迟晚接过还温热的糕点,眼眶微热。
在这冰冷的深宫里,还能尝到熟悉的味道,见到故人,已是难得。
"你冒险进来,若是被发现了..."
"放心,我这么厉害不会被发现的。"
陆仁嘉眨眨眼。
迟晚心中五味杂陈。
"晚姐,"陆仁嘉突然正色道,"有件事得告诉你。谢不言...皇上他,明日要纳妃了。"
"是北狄的公主,为了稳住边境。”
迟晚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月色,忽然觉得方才那点温暖瞬间消散了。
"我知道了。"她轻声道,"你回去吧,别让人起疑。"
"晚姐,你没事吧?"
"我累了。"她转身走向内室,"想歇息了。"
那夜,迟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是镇国公府那个无忧无虑的嫡女,殷昼别扭地送她糖炒栗子,谢不言在海棠树下为她吹笛。
可转眼间,一切都染上了血色。
次日清晨,她被喧天的礼乐声吵醒。
宫女们小心翼翼地,个个噤若寒蝉。
"今日宫中大喜,小姐暂时不能出去。"
掌事宫女轻声道。
迟晚看着镜中苍白的面容,忽然笑了。
"知道了。"
在未央宫,她远远地,她看见谢不言身着大婚礼服,身旁站着个身着异域服饰的女子。
那一刻,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抽痛起来。
傍晚,陆仁嘉又偷偷来了,这次带了一壶酒。
"晚姐,喝点吧。"他倒了两杯,"今天宫里大庆,守卫松懈不少。"
酒过三巡,迟晚忽然问:
"陆仁嘉,若是我要逃出宫去,你觉得我可以做到吗?"
陆仁嘉一口酒呛在喉咙里:
"晚姐,你疯了?这皇宫守卫森严..."
"我不想一辈子被困在这里。"
"可是..."
"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
迟晚握住他的手。
陆仁嘉看着她消瘦却坚毅的面容,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两人慌忙收拾酒具,陆仁嘉迅速躲到屏风后。
进来的是谢不言。
他依旧穿着白日那身大婚礼服,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
"今日为何穿红色?"他第一句话就问。
迟晚垂眸:"喜庆。"
谢不言走近她,指尖轻抚她的脸颊:"你在生气。"
"不敢。"
他轻叹一声:
"纳妃是权宜之计,待边境安定..."
"皇上不必解释。"迟晚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触碰,"臣女累了,想早些歇息。"
谢不言的眼神暗了暗,最终转身离去。
待他走远,陆仁嘉才从屏风后出来,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吓死我了..."
迟晚望着谢不言离去的方向。
夜深了,未央宫重归寂静。
纳妃大典后的第三日,谢不言再次踏足未央宫。
他来时正值午后,迟晚坐在树下小憩。
初夏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比前些日子更清减了,下颌尖尖的,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大了。
谢不言站在廊下看了许久,竟有些不忍惊醒这幅画面。
最后还是迟晚先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她缓缓睁眼,见到他时并无意外,只是淡淡起身行礼:
"皇上。"
这一声"皇上",让谢不言的心微微抽痛。
他宁愿她像从前那样,带着几分娇嗔唤他"谢不言"。
"免礼。"
他上前虚扶一把,指尖将将触到她的衣袖,她便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两人在石桌旁坐下,宫人奉上茶点后便识趣地退下。
"这里的海棠,开得不如镇国公府的好。"
谢不言没话找话。
迟晚垂眸看着茶盏中浮沉的茶叶:
"水土不同罢了。"
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谢不言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在镇国公府时,她总爱缠着他讲趣事。
"北狄公主..."他艰难地开口,"朕从未碰过她。"
迟晚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皇上不必向臣女解释这些。"
"朕想解释。"他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的僵硬,"晚晚,给朕一点时间,待朝局稳定,朕一定会..."
"会怎样?"她终于抬眸看他,"立我为后?还是会放我出宫?"
谢不言一时语塞。
迟晚轻轻抽回手:
"皇上,您既已选择了江山,又何必再来过问臣女的心事?"
"朕让人从江南运了些荷花来,种在太液池了。"他转移了话题,"你若是闷了,可以去赏玩。"
"多谢皇上美意。"她的语气依旧疏离。
谢不言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
他可以用强权将她困在身边,却无法让她对他展露笑颜。
"晚晚,"他轻叹一声,"我们非要如此吗?"
迟晚抬眸看他,眼中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皇上以为,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她站起身,裙裾在风中轻轻摆动:
"您杀了殷昼,软禁我父母,将我困在这深宫之中,如今还要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与您谈情说爱吗?"
是了,他们之间早已隔着血海深仇,如何还能回到从前?
“你好好休息,朕改日再来看你。"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迟晚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石凳上。
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泪水无声滑落。
她恨他,恨他毁了她的一切。
可为什么,看着他,她的心还是会痛?
当晚,迟晚发起了高烧。
太医来来去去,汤药一碗碗地送进来,她却始终昏昏沉沉。
梦中,她时而回到镇国公府的海棠树下,时而看见殷昼满身是血地倒在她面前,时而又看见谢不言登基,凛然模样。
"晚晚..."
恍惚中,有人轻轻握着她的手,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慌乱。
她努力想睁开眼,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守在床前,一夜未离。
次日清晨,当她终于清醒时,只见寝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枕边却空无一人。
"昨夜..."
她轻声问伺候的宫女。
宫女低头答道:
"皇上守了小姐一夜,早朝时辰到了才离开。"
迟晚怔怔地看着帐顶,心中五味杂陈。
又过了几日,谢不言命人送来了一架古琴。
琴身漆黑如墨,琴弦银亮,一看便知是难得的好琴。
随琴送来的还有一张字条,上面是谢不言熟悉的笔迹:
"知你烦闷,可借此消遣。"
迟晚轻抚琴弦,清越的琴音在殿内回荡。
她忽然想起在镇国公府时,他手把手教她弹琴的时光。
那时他还是个奴才,她会故意弹错,看他无奈又宠溺的表情。
一滴泪落在琴弦上,溅起细微的声响。
这日午后,她正在抚琴,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紧接着,殿门被推开,一个身着北狄服饰的艳丽女子闯了进来。
"你就是迟晚?"那女子上下打量着她,语气轻蔑,"也不过如此。"
迟晚平静地看着她:
"公主擅闯未央宫,所为何事?"
"本公主来看看,是什么样的狐媚子,能让皇上新婚之夜都念念不忘。"北狄公主冷笑道,"可惜啊,再得宠也是个见不得人的。"
迟晚不怒反笑:
"公主说完了?说完了就请回吧。"
"你!"北狄公主恼羞成怒,正要发作,殿外突然传来通报:
"皇上驾到——"
谢不言大步走进来:
"谁准你来这里的?"
北狄公主立即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
"臣妾只是想见见给迟妹妹..."
"滚出去,没有朕的允许,不得踏足未央宫半步。"
北狄公主狠狠瞪了迟晚一眼,悻悻离去。
殿内重归寂静。
谢不言看着迟晚,语气软了下来:
"她没为难你吧?"
迟晚摇头,忽然觉得可笑。
他这样护着她,却又那样伤害她。
"晚晚,"他轻声道,"再给朕一些时间。"
她抬眸看他:
"皇上要臣女等什么?等到您肃清所有反对势力?等到您不再需要北狄的支持?还是等到臣女心如死灰的那一天?"
"臣女累了。"她转身走向内室,"皇上请回吧。"
这一次,谢不言没有立即离开。
他站在殿中,看着那架古琴,久久未动。
窗外,夏雨骤至,打在海棠花上,零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