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行初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前殿偏室,关上门,启动禁制,将外界的一切声响与气息隔绝,他才背靠着门,缓缓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
心脏跳得又急又乱,云澈那双瞬间黯淡下去、写满失落和难过的眼睛,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还有顾清让那咋咋呼呼的关心……
他狠狠闭上眼,不能心软,绝不能。
每一次心软,都是在为未来的天劫血雷增添一分威力。
他强迫自己站起身,开始演练最基础的剑招。一剑,又一剑,毫无花俏,只有最纯粹的劈、刺、撩、扫。汗水很快再次浸湿衣袍,肌肉因过度用力而酸痛,神识却在这种机械的重复中渐渐重新凝聚,变得冰冷而专注。
直到晚课时辰将至,他才收剑,整理好仪容,深吸一口气,走向主殿。
晏离已然端坐于蒲团之上,周身冰灵气流如常。殿内还有另外几位核心弟子,皆是神色肃穆,垂首静立。
郁行初默默走到自己的位置跪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丝毫杂念。
晚课的内容依旧是凝辉宗核心心法的讲授与感悟。晏离的声音清冷平淡,字句却如同冰珠落地,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弟子耳中,直指修行关窍。
郁行初收敛心神,努力将全部注意力沉浸在道法感悟之中,试图借此彻底压下白日里的波澜。
一个时辰后,晚课结束。
其余弟子恭敬行礼后,依次无声退下。郁行初也正要起身离开,却听到晏离的声音再次响起:
“行初,留下。”
郁行初动作一顿,心中微紧,重新垂首跪好:“师尊有何吩咐?”
晏离并未看他,目光落在空处,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事务:“半月之后,天衍宗境内‘试剑台’,将举行五十年一度的各宗门大比。”
郁行初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与更深的凝重。宗门大比?这么快?
前世记忆汹涌而来——不仅是各派英才交锋,更有那防不胜防的暗算。尤其是千机楼那些弟子,手中机关暗器诡谲刁钻,令他吃了不少闷亏。而那位阁主江系舟……郁行初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那人嘴碎程度与顾清让不相上下,却更显刻意,一双眼睛总是黏在师尊身上,那毫不掩饰的倾慕,明眼人都知道是何心思,正因这些缘故,在前世如同催化剂,莫名激得自己更加想要靠近师尊,证明些什么……
荒唐!可笑!
这一世,绝不会了。江系舟如何想,与他又有什么相干?他只需谨守本心,专注大道。
晏离继续道:“凝辉宗、碧海阁、千机楼、妄月宫,皆会派遣精锐弟子前往。一是切磋技艺,印证所学;二是……”他语气微顿,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近来无生渊活动日益频繁,屡有邪修滋扰各派边境。此次大比,亦有震慑之意,扬正道之威。”
郁行初的心沉了下去。
无生渊……殷玄烬!还有千机楼那些碍眼的暗器和那个碍眼的人!
果然,该来的总会来。这大比,注定不会平静。
“凝辉宗由你带队。”晏离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琉璃色的眸子深不见底,“届时,各派弟子皆会到场。”
郁行初瞬间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这意味着,他不仅要面对可能出现的、来自殷玄烬的威胁,要应对云澈的依赖和顾清让的关切,还要分神警惕千机楼的暗算,并彻底无视那江系舟对师尊的殷勤……这一切,都是对他道心的疯狂考验。
“弟子……领命。”郁行初低下头,声音沉静。他没有拒绝的余地,更无退缩的理由。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被这些外物所扰。
“嗯。”晏离淡淡应了一声,“下去准备吧。此次大比,关乎宗门颜面,亦是对你心性的淬炼,勿失吾望。”
“是,弟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师尊所托。”郁行初恭敬行礼,退出了主殿。
回到偏室,他心境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
试剑台……群英汇聚……暗流涌动……
前世种种亏,今世皆可避。那些无关紧要的情愫与挑衅,再不能动摇他分毫。
他走到窗边,望向墨色苍穹,指尖拂过腰间那枚刻有雷纹的玄铁令,触感冰凉坚硬。
半月之后,非是劫难,而是试金石,正是检验他这重生以来,苦苦磨砺出的、坚不可摧之道心的最佳战场。
他必将斩断一切妄念,唯剑问道。
半月时光,在近乎严苛的准备中转瞬即逝。
郁行初将自己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应对大比之中。他不仅自身苦修不辍,更是针对前世记忆,选出的几名精锐弟子进行了特训。尤其是重点讲解了千机楼机关暗器的常见路数与应对之法,甚至模拟了几种被围攻的极端情况,要求弟子们务必时刻保持警惕,协同作战。
他反复告诫自己,也告诫同门:此行重在切磋历练,扬宗门之威,但前提是保全自身,绝不可争强斗狠,落入他人陷阱。
然而,唯一不在他计划内的变数,依旧是云澈。
少年几乎是锲而不舍地每日来找他,软磨硬泡,眼神里的渴望和委屈几乎要溢出来。
“师兄,带我去吧,我一定能帮上忙的!我的丹药真的很有用!”
“师兄,我保证乖乖的,绝对不乱跑,什么都听你的!”
“师兄,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就想……就想看着你……”
郁行初每次都是冷着脸拒绝,心肠却在那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师兄”中,被反复煎熬。
最后,是顾清让这个火上浇油的家伙跑来,勾着郁行初的脖子,挤眉弄眼:“哎呀行初,你就带云澈师弟去吧!你看他可怜见的,眼睛都快哭成桃子了!再说了,有我在呢,我帮你看着他!保证不让他掉一根头发!咱们兄弟俩也好久没一起出门了,多个人多份热闹嘛!”
郁行初被这两人里外夹击,烦不胜烦,最终,郁行初几乎是咬着牙,在名单上添上了云澈的名字。
看到名单的那一刻,云澈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看着郁行初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感激和喜悦。
郁行初却只觉得心头更加沉重,他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是被云澈拿捏的死死的了。
出发之日,天朗气清。
凝辉宗山门前,十余名精选出的弟子肃然而立,人人腰佩玄铁令,气息沉稳,眼神锐利,透着一股雷法修士特有的凛然之气。
云澈站在队伍靠后的位置,穿着崭新的弟子服,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紧张,时不时偷偷看向前方郁行初的背影。
顾清让则凑在郁行初身边,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碧海阁的趣事,试图活跃气氛。
郁行初面无表情,检查完最后一名弟子的装备,确认无误后,沉声道:“出发。”
众人纷纷御起剑光。
就在这时,一股浩瀚冰冷的威压自天际降临。
一道流光闪过,晏离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众人前方。他依旧是一身雪白掌门服饰,面容清冷,周身仿佛萦绕着永不融化的寒冰气息。
“拜见掌门!”所有弟子立刻躬身行礼,神色无比恭敬。
郁行初也连忙行礼,心中微讶,他之前劝过晏离不用去的,只需长老陪同他们这些弟子就好,当时晏离也答应了,怎么今日……?
晏离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在郁行初身上略微停顿了一瞬,并未多言,只吐出两个字:“走吧。”
说罢,他率先化作一道无比璀璨凌厉的冰蓝剑光,直入云霄。
有掌门亲自带队,众弟子更是精神一振,纷纷御剑跟上。十数道剑光汇成一股浩荡洪流,紧随那道冰蓝剑光之后,向着天衍宗试剑台的方向疾驰而去。
云澈努力跟在队伍中,看着飞在最前方那两道身影——冰冷强大的师尊,和挺拔冷峻的师兄,眼中充满了憧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顾清让飞在郁行初另一侧,压低声音兴奋道:“哇!你们掌门亲自出马!这次大比有意思了!行初,你说咱们能不能把千机楼那些玩暗器的家伙电得外焦里嫩?”
郁行初瞥了他一眼,冷声道:“谨言慎行。大比非是儿戏。”
“你小子在我面前装什么板正。”顾清让故意唏嘘的打趣道。
郁行初:“......”
他目光望向远方,眉头微蹙,明明已经做了努力,为什么还是改变不了前世即将发生的事...师尊亲自前来,会是因为无生渊的威胁吗?
还有那千机楼的江系舟……
郁行初握紧了剑柄,眼神愈发冰冷坚定。
无论前路有何艰难险阻,有何牛鬼蛇神,他此番前去,只有一个目的,斩获优胜,稳固道心。
他再也经不住那天雷的第二次落下了。
剑光穿云破雾,接连掠过几重无形的灵气屏障。每一次穿越,周遭景致便为之一变,灵气愈发浓郁精纯,世俗的烟火气被彻底涤荡干净。
最终,眼前豁然开朗。
仿佛踏入了一幅亘古流传的仙境画卷。群山巍峨,灵瀑如练,奇花异草遍地生辉,珍禽灵兽悠然踱步。云雾缭绕间,琼楼玉宇若隐若现,磅礴而纯净的天地灵气几乎凝成实质,吸上一口便觉心旷神怡,修为隐隐有增长之势。
此处便是天衍宗境内,真正的世外桃源,修行圣地。
各色流光不断从四面八方汇入,皆是前来参加大比的各派弟子。服饰各异,气息不同,或凌厉,或温和,或诡秘,或缥缈,但无一例外,皆透着仙家气象。
凝辉宗一行人的到来,立刻吸引了诸多目光。尤其是飞在最前方的那道冰蓝剑光,其凛冽强大的气息,令人无法忽视。
“是凝辉宗清霁仙尊!”
“嘶……好强的剑意!”
“后面那些就是凝辉宗的雷法剑修吧?果然气势不凡。”
窃窃私语声中,晏离率先按下剑光,落在一处宽阔无比的汉白玉广场之上。广场尽头,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大石台巍然矗立,便是此番比试的场地——试剑台。
郁行初带领众弟子紧随其后,整齐落下,动作划一,悄无声息,显示出极佳的宗门素养。
很快,便有其他宗门的长老或领队弟子上前寒暄。
“清霁仙尊,别来无恙。”一位身着碧海阁长老服饰、气质温和的中年修士笑着拱手。
“清霁仙尊风采更胜往昔。”妄月宫的女长老声音清越,带着月华般的清冷。
晏离皆是以淡淡的点头回应,言辞简洁,礼数周到却疏离,周身那生人勿近的气场未曾减弱分毫。
云澈好奇又紧张地跟在郁行初身后,小心打量着其他宗门的弟子。顾清让则活泼得多,已经跑去和相熟的碧海阁同门挤眉弄眼地打招呼。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轻佻带笑的声音插了进来:
“晏离兄!许久不见,可想死小弟了!”
只见一名身着银灰色长袍、面容俊朗、嘴角总是噙着一抹玩味笑意的男子,摇着一把看似普通却暗藏机括的折扇,快步走了过来。他手指上戴着一枚造型精巧的玄铁指环,正是千机楼阁主——江系舟。
他目标明确,直接无视了其他人,一双桃花眼灼灼地落在晏离身上,语气亲热得仿佛多年至交好友:“我就知道这等盛会,定能见到晏离兄!怎的也不提前传个讯,小弟我好去山门外迎你啊!”
说着,竟十分自然地就想伸手去拍晏离的肩膀。
晏离几不可查地微微侧身,恰好避开了他的手,琉璃色的眸子淡淡扫了他一眼,声音平稳无波:“江阁主,别来无恙。”
态度礼貌,却带着清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寒。
江系舟的手落了个空,脸上笑容却丝毫不变,反而就势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掌心,啧啧道:“晏离兄还是这般冷淡,真是伤人心啊。不过嘛,你这冷冰冰的样子,也别有一番风味,小弟我可是……哎哟!”
他话未说完,脚下不知怎地突然一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虽及时稳住,却也显得有几分狼狈。
旁边的顾清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郁行初面无表情地收回刚刚极轻微动了一下的脚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嘲。
江系舟站稳身形,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但很快又被笑容掩盖,只是这次没再试图靠近晏离,转而将目光投向他身后的郁行初等人:“这几位便是凝辉宗的高徒吧?果然一表人才,气势非凡。尤其是这位……”他目光落在郁行初身上,带着审视,“想必就是晏离兄那位得意门生,郁师侄了?听闻师侄近来修为精进神速,此次大比,定要好好领教一番。”
他话说得漂亮,眼神里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挑衅和算计。
郁行初拱手,行了一礼,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江阁主谬赞。晚辈微末技艺,不敢当领教二字,届时还请千机楼各位师兄手下留情。”
他应对得滴水不漏,既不失礼数,也毫不露怯,更将个人交锋转化为宗门间的客套,全然无视了江系舟那点小心思。
江系舟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这年轻人如此沉得住气,笑了笑,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才摇着扇子,走向其他相熟之人。
晏离自始至终神色未变,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与他毫无关系。只在江系舟离开后,极淡地瞥了郁行初一眼。
郁行初垂眸敛目,心如止水,他的目光,已投向那高耸的试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