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行初几乎是跌撞着冲回自己的偏殿,反手“砰”地一声重重关上房门,力道之大,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仿佛刚刚逃离的不是凝辉殿,而是什么噬人的魔窟。
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偏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耳廓上那一点被冰冷指尖拂过的触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热感一路蔓延,烧得他脸颊滚烫,头脑发昏。
师尊……
师尊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那动作,那眼神,那低哑的、几乎贴着他耳廓响起的问话……“为何不敢看为师?”
这根本不是平日里那个冰冷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霁仙尊会做出的举动!那不是训诫,不是斥责,那更像是一种……一种近乎狎昵的试探!
为什么?
是因为自己擅自前往千机阁?是看穿了自己那点不可告人的、连自己都唾弃的担忧和酸涩?还是……还是别的什么?
无数个念头如同沸腾的开水,在他脑海里翻滚冲撞,搅得他心神大乱。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悸动,如同蛰伏的毒蛇,悄然抬头,吐着信子,诱惑着他去触碰那绝对不该触碰的禁忌。
不!
不能想!
郁行初猛地抬手,不是捂住发烫的耳朵,而是狠狠地、用尽了全力,照着自己滚烫的脸颊抽了下去!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偏殿里骤然炸响,力道之狠,打得他半边脸瞬间麻木,随即火辣辣地疼起来,口腔里甚至弥漫开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这一巴掌,似乎将他从那种神魂颠倒的晕眩中打醒了几分。
“清醒点!郁行初!”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从齿缝里挤出嘶哑的低吼,声音因为那一巴掌和激动的情绪而微微颤抖,“你在想什么?!你又在期待什么?!”
他恨恨地抬手,似乎还想再给自己一下,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不是因为脸疼,而是因为心里那翻江倒海的自我厌恶和恐惧。
“贱不贱……”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嘲讽,“前世怎么死的都忘了吗?就是因为你这轻浮放浪、管不住眼更管不住心的德行!招惹了一个殷玄烬还不够吗?!”
“那是师尊!是清霁仙尊!是把你从泥潭里拉出来、给你重生机会的人!你竟敢……你竟敢因为他一个莫名其妙的举动就方寸大乱、心生妄念?!”
“他或许只是试探!是警告!是看你行为反常的惩戒!你怎敢……怎敢用那等龌龊心思去揣测他?!”
越说,他越是觉得自己肮脏不堪,无可救药。
明明发过誓要清心寡欲,要斩断所有孽缘,要远离所有可能带来危险和纠缠的人。结果呢?自己苦苦压抑,筑起冰墙,却因为对方一个意味不明的触碰,就差点全线崩溃!
恨自己不知检点的撩拨别人,结果发现自己才是那个最经不起撩拨的!
这本性……这深入骨髓的、贪婪好色的本性,难道就真的改不掉吗?!
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唾弃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和心底那丝不该有的悸动,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疲惫。
他缓缓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将脸深深埋入膝盖之中,肩膀无力地垮塌下来。
自己这颗摇摆不定、轻易就能被搅乱的道心,就是最大的隐患。
第二日清晨,天光未亮,寒气凛冽。
郁行初推开偏殿的门,脸上昨夜那记耳光的红痕已用灵力悄然化去,只余下眼底一丝难以抹去的青黑,昭示着他一夜未眠的煎熬。
他神色冰冷,周身的气息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深不见底的寒渊之下。
他没有去用早膳,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处理宗门事务,而是径直去了执事堂。
执事长老见到他这般早前来,有些意外:“郁师侄?今日怎来得这般早?”
郁行初面无表情,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递上一枚玉简:“长老,弟子近日修行似有滞涩,心绪不宁,恐是久在宗门,困于方寸,失了历练。听闻北境寒鸦岭一带近来有低阶魔物扰民,弟子愿前往清剿,一则为民除害,二则借机行走,磨砺心境,寻求突破之机。”
他给出的理由合情合理,修士遇到瓶颈下山历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执事长老接过玉简,神识一扫,确认只是些不成气候的魔物,以郁行初的修为应对绰绰有余,便点了点头:“也好。修行之道,张弛有度。此事便交予你。寒鸦岭路途不近,一切小心,早去早回。”
“谢长老。”郁行初拱手行礼,接过任务令牌,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他甚至没有回偏殿收拾什么,只是转身便走,步伐坚定,没有丝毫留恋。
走出执事堂,冰冷的山风扑面而来,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凛冽的寒意似乎能稍稍压住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和自我厌弃。
他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远离凝辉宗无处不在的冰雪气息,远离那总是不经意间就能攫住他心神的身影,远离昨日那令人心慌意乱、几乎让他道心崩毁的触碰和问话。
他需要绝对的安静,需要让身体的疲惫和杀戮的冰冷来覆盖脑子里那些不该有的、肮脏的、疯狂的念头。
下山的路,他走得很快,几乎是御风而行,将凝辉宗的山门远远抛在身后,没有回头看一眼。
直到彻底远离了宗门范围,踏上荒芜人烟的古道,四周只剩下呼啸的风和枯寂的山,他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似乎微微松懈了一丝。
但也仅仅是一丝。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指尖冰凉,目光投向北方阴沉的天际。
寒鸦岭,衰败之地,魔物肆虐。
正适合他此刻的心境。
他不再多想,将所有的困惑、羞耻、恐惧以及那丝不该有的悸动,全都转化为前行的动力和剑尖即将凝聚的寒意,身影化作一道流光,毫不犹豫地投入了那片危险之中。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逃离那个让他无所适从、几乎要失控的自己。
寒鸦岭地如其名,终年苦寒,阴风怒号,嶙峋的黑色山石如同枯骨,零星点缀着被冰雪覆盖的枯木。低阶魔物大多畏光喜阴,藏匿于山洞裂隙之中,寻常百姓不敢轻易踏入。
郁行初一身玄衣,几乎与这灰黑色的山岭融为一体。他手持长剑,剑光过处,雷芒乍现,精准而冷酷地将一只只从阴影中扑出的、形貌丑陋的腐骨妖或是幽影狼劈散。
他的动作毫无花哨,只有极致的效率和冰冷。仿佛不是在斩妖除魔,而是在进行一场机械的清除。
灵力消耗,便服用丹药,伤口崩裂,便随意撒上药粉。他刻意追求着这种身体上的疲惫与痛楚,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压制住心底那片刻不宁的风暴。
一连数日,他如同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穿梭在寒鸦岭的沟壑之间,身上的煞气越来越重,眼神也越来越冷,仿佛真的要变成一块没有感情的寒冰。
这日,他刚清理完一处聚集了十余只腐骨妖的山坳,正欲寻个僻静处调息片刻,忽闻前方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其间还夹杂着清朗的呼喝与戏谑的笑语。
在这死寂苦寒之地,这般动静显得格外突兀。
郁行初眉头微蹙,本不欲多事,打算绕开。但打斗声传来的方向,恰好是他计划中要清理的下一个区域。
他收敛气息,悄无声息地靠近。
只见一片相对开阔的雪地上,两道身影正与一群颇为难缠的“冰嚎兽”缠斗。冰嚎兽形似巨猿,皮毛坚硬,能口吐冰锥,力大无穷,颇为难缠。
那两人,一着靛蓝劲装,一着月白长衫。
着靛蓝劲装那人,身形高挑,动作潇洒不羁,剑法灵动如游龙,面对数只冰嚎兽的围攻依旧显得游刃有余,甚至还有闲暇朗声笑道:“共秋,左边那只交给你了!啧,这大块头力气不小,震得我手麻!”
他笑容爽朗,眉宇间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风流意气,那副模样,竟像极了郁行初记忆深处、前世那个还未曾背负孽债、肆意飞扬的自己。
着月白长衫的那位,气质则内敛许多,面容清俊,出手却毫不含糊,剑势如清风拂柳,看似柔和,实则后劲绵长,精准地牵制住另一侧的冰嚎兽。他闻言只淡淡应了一声“好”,神色专注,并无多言,但看向同伴时,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纵容与关切,却难以掩饰。
这两人配合极为默契,显然已是多年搭档,彼此信任,心意相通。虽是以二敌多,却丝毫不落下风,反而将那群冰嚎兽逼得连连后退。
郁行初站在暗处,静静看着。那蓝衣男子的潇洒笑闹,白衣男子的清冷守护,两人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隐隐流淌的温情,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冰封沉寂的心湖。
他原本冷硬的心肠,不知为何,微微松动了一丝。并非悸动,而是一种……久违的,看到美好事物时下意识的驻足。
就在这时,一只格外高大的冰嚎兽似乎被那蓝衣男子的笑声激怒,猛地捶打胸膛,喷出数道凌厉无比的冰锥,直射向其空门!
“渡欢小心!”白衣男子惊呼,欲回身救援却已不及。
郁行初眼神一凛,几乎是下意识地出手!
嗤——!
一道比那两人剑光更加凌厉、裹挟着刺骨寒意的雷霆剑气后发先至,于半空中精准地拦截住那些冰锥,将其轰然击碎!冰屑四溅!
突如其来的援手让场中两人皆是一怔。
那蓝衣男子,时渡欢,趁机一剑解决了面前的冰嚎兽,惊讶地回头望来。白衣男子,方共秋,也迅速解决了对手,护到时渡欢身侧,警惕而感激地看向郁行初藏身的方向。
郁行初从阴影中缓步走出,衣摆上还沾染着未干的血迹与冰霜,神色冷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时渡欢看清来人,眼中讶异更甚,随即化为明朗的笑意,他收了剑,大大方方地拱手道:“多谢道友出手相助!好凌厉的剑气!在下时渡欢,这位是我的道侣方共秋。不知道友如何称呼?也是来这寒鸦岭历练的?”
他语气爽朗直接,带着江湖散修特有的洒脱,那双眼睛明亮有神,好奇地打量着郁行初,并无多少惧意。
方共秋也随之拱手,语气温和却带着疏离的礼貌:“多谢道友。”
郁行初看着眼前这两人,一个如灼灼烈日,一个如皎皎明月,站在一起却异常和谐。他沉默片刻,才简略答道:“凝辉宗郁行初。途经此地,清理魔物。”
他的声音冷淡,没什么情绪。
时渡欢却似乎完全没感受到他的冷意,反而眼睛一亮:“原来是凝辉宗的人,相逢即是有缘,郁道友身手如此了得,不如一起?这寒鸦岭魔物不少,互相也有个照应!”他态度热情自然,仿佛邀请的是多年老友。
方共秋轻轻拉了一下时渡欢的衣袖,似乎觉得他太过唐突,对着郁行初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
郁行初本欲拒绝。他下山本就是为了独处清净。
但看着时渡欢那纯粹爽朗、毫无阴霾的笑容,看着方共秋虽内敛却清澈的眼神,再想到自己方才竟因他们而短暂地忘记了烦忧……鬼使神差地,他竟没有立刻拒绝。
或许……与这样心思简单明亮的人短暂同行,也能驱散一些自己周身过于沉重的阴霾?
他顿了顿,终是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可。”
时渡欢顿时笑开,拍了拍手:“太好了!有郁道友加入,咱们今天就能把这寒鸦岭掀个底朝天!”
方共秋也微微松了口气,对郁行初露出了一个更真诚些的笑容。
于是,原本独来独往的郁行初,身边多了两个临时同伴。
时渡欢是个话痨,一路斩杀魔物,一路还能喋喋不休,时而点评魔物弱点,时而分享各地见闻,时而调侃方共秋两句,气氛竟被他带动得不再沉闷。
方共秋话不多,但每每开口都能切中要害,与时渡欢配合无间,偶尔被调侃,也只是无奈地看对方一眼,唇角带着浅淡却真实的弧度。
郁行初大多时候沉默,只在他们遇到棘手魔物时才会出手,剑气一如既往的冰冷凌厉。但奇怪的是,听着时渡欢的插科打诨,看着他们二人自然而然的互动,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竟在不知不觉中松弛了许多。
他甚至偶尔,会在时渡欢说某个笑话时,唇角极其轻微地动一下。会在方共秋细致地分解某种魔物特性时,微微侧耳倾听。
这二人,像两道意外闯入他黑白世界的色彩,鲜明而温暖,让他恍惚间想起,这世间除了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孽债纠缠与冰冷压抑的克制,原来还有这般简单直接的投契与并肩作战的快意。
这份意外的、不掺杂任何复杂目的的投缘,像寒鸦岭阴霾天空下的一缕微弱阳光,短暂地照亮了他冰封的心境。
让他几乎快要忘记下山的缘由,只是沉浸在这片刻的、久违的轻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