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前的闷热,沉甸甸地压在市中心“时光书坊”的玻璃穹顶之下。冷气开得很足,却驱不散人潮汹涌带来的黏腻燥热。
空气里搅拌着新书油墨的锐利气味、咖啡的焦苦醇香,以及无数粉丝呼出的、带着兴奋的湿暖气息。
声音是粘稠的洪流,嗡嗡地冲击着耳膜——翻书声、拍照的快门声、压抑的尖叫、激动的告白、工作人员嘶哑的维持秩序声……一切都在巨大的空间里发酵、膨胀。
方知言端坐在铺着墨绿色丝绒的长桌后,像风暴眼中唯一静止的礁石。
米白色真丝衬衫的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中段,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腕骨清晰,线条利落。
面前堆叠如小山的,是她那本斩获无数赞誉的《孤岛》,深蓝色的封面如同沉静却暗流汹涌的午夜海面,烫银的书名和她自己的名字,是海面上唯一的冷光。
她微微垂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遮住了那双过于沉静、也过于疏离的眼睛。钢笔在扉页上流畅划过,留下一个个签名。
手腕早已僵硬酸痛,指尖发麻。机械的动作重复了太久,连带着灵魂也仿佛被抽离,悬浮在这片喧嚣的海洋之上。
她是一座孤岛。
她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嘴角的弧度像是精心测量过,礼貌地回应着每一份喜爱:“谢谢支持。”声音温和,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罩。她像一个被参观的精致展品,身处喧嚣的中心,灵魂却习惯性地退居到那座名为“方知言”的孤岛深处。
文字是她的堡垒,也是她的囚笼。
她书写孤独,因为那是她最熟悉的底色。
下一位。助理的声音像隔着水传来。
一个身影挤到了桌前,带着一股清新的、未被这浊热空气污染的年轻气息。
方知言没有抬眼,习惯性地伸手去接递来的书。指尖触碰到对方同样微凉的指腹,那触感细微却清晰。
“方老师……” 一个声音响起,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微颤,像一颗小石子,“噗通”一声,精准地投入了她那片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
林见语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几乎盖过了周遭所有的喧嚣。她死死攥着怀里那本《孤岛》,深蓝色的封面边缘已经被她紧张的掌心汗濡湿了一小片,书页因为被反复翻阅而显得柔软微卷。她被人群推搡着,像一叶身不由己的小舟,终于被推到了那座“孤岛”的面前。
冰凉的桌面触感传来,让她激灵了一下。她抬起头。
方知言。
她就坐在那里。背后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城市灰蒙蒙的天光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冷冽的银边。
那身米白色的真丝衬衫,质地好得不像话,衬得她脖颈修长,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像上好的薄胎瓷器。
她微微垂着眼帘,长睫覆下,遮住了眼神,侧脸的线条在书坊顶灯的照射下,有种雕塑般冷静而完美的弧度。
她接过前一位读者的书,拿起那支看起来很沉的黑色钢笔,手腕悬停,姿态无可挑剔的优雅从容。
可林见语却从那优雅里,嗅到了深海般的孤寂。像书里写的——一座浮在喧嚣海面上、拒绝所有航线的孤岛。美丽,遥远,带着一种无声的、拒人千里的寒意。
这就是孕育出那些文字的人?那些锋利解剖孤独、在绝望中开出凛冽之花的灵魂,就栖息在这具看似完美无瑕的躯壳里?
这个认知让林见语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随即更加疯狂地鼓噪起来,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脸颊和耳根一片滚烫。
方知言签完名,将书递还,终于抬起眼,目光习惯性地、带着一丝职业化的温和倦意,转向下一位——也就是她。
目光相接的瞬间,方知言握着钢笔的手指,在光滑的扉页上,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闯入视线的是一张年轻得近乎莽撞的脸庞。女孩大概二十岁上下,穿着最简单的白色纯棉T恤和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牛仔裤,扎着清爽的高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鼻尖因为闷热或紧张,泛着一点可爱的、健康的红晕。但最不容忽视的,是她的眼睛。
非常大,瞳孔是干净剔透的浅琥珀色,此刻正毫不躲闪地、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自己。那里面没有常见的粉丝狂热,没有刻意的谄媚,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期待。
像森林里迷途的小兽,突然撞见了唯一的光源,清澈见底,带着一种未经驯化的、蓬勃的生命力。这种纯粹到近乎灼热的目光,在这片浮躁喧嚣的名利场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像一颗突兀坠落的星辰,带着不容忽视的亮度。
“勇敢的小语”……方知言脑中莫名闪过签售前助理递来的、写着读者要求的小纸条。眼前这双眼睛里的光,确实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勇敢”。
“能……能麻烦您写一句‘给勇敢的小语’吗?”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请求,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前倾。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仿佛要将她的身影牢牢吸进去,刻印下来。
方知言的目光从女孩脸上移开,落回洁白的扉页。钢笔尖悬停着,那些关于孤独的、冰冷坚硬的词句在脑海中沉浮——永恒的囚笼、无法泅渡的寒夜、灵魂的冻土……这是她赖以生存的底色。然而,笔尖落下时,流淌出的墨迹却违背了惯性:
致勇敢的小语——
愿你的孤岛终遇航船。
方知言
笔锋依旧清隽有力,带着她骨子里的克制,但字里行间,却奇异地透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暖意和期许。写完,她合上笔帽,金属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将书递还过去。
当那本承载着墨迹和某种隐秘心意的书被递回时,林见语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颤。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用双手极其郑重地接住。
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触碰到方知言微凉的指尖,那一瞬间细微的电流感让她差点失手!她慌忙收拢手指,紧紧抱住那本书,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带着近乎贪婪的急切,锁定了扉页上那行新鲜的、仿佛还带着灵魂温度的字迹。
致勇敢的小语——
愿你的孤岛终遇航船。
方知言
孤岛……终遇航船……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滚烫的烙印,深深地烫在她的心尖上。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满足感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紧张堤坝,将她彻底淹没!脸颊像被点燃的晚霞,瞬间烧得通红滚烫,一路蔓延到纤细的脖颈和敏感的耳根。
“谢谢方老师!”声音完全不受控制地拔高,清脆响亮得甚至有些破音,里面饱胀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激动,
“我……我特别喜欢您的书!真的!每一本!特别是《孤岛》!我看了好多好多遍!”她语无伦次,只想把胸腔里那满溢的、几乎要爆炸的喜爱和崇敬,毫无保留地倾倒出来。
这过于直白和响亮的告白,瞬间引来了旁边几位读者和工作人员惊讶的侧目。
林见语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尖,那张青春洋溢的脸上,瞬间交织起巨大的喜悦和浓重的、孩子气的羞涩。
她更加用力地、紧紧地、几乎要把那本书嵌进自己身体般,将它死死抱在怀里,紧紧贴着自己那颗仍在疯狂擂动的心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这一刻的真实。
她不敢再看方知言的眼睛,飞快地、带着点结巴地丢下一句:“打、打扰您了,方老师!”,然后像一尾被惊扰后急于潜入深水寻求安全的小鱼,猛地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用尽全身力气挤开了身后的人群,头也不回地朝着书店出口的方向“逃”去。
那个跳跃的马尾辫在人头攒动中慌乱地晃动着,很快便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方知言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那个仓惶逃离的、跳跃的马尾辫。
女孩接过书时指尖的颤抖,那份小心翼翼的、近乎神圣的珍视感,以及看到签名后脸上瞬间绽放的、毫无保留的巨大喜悦和羞涩的红晕……
那光芒过于纯粹,也过于明亮,像正午毫无遮拦的阳光,让她沉静如深潭的心湖,第一次感到了某种轻微的、不容忽视的灼热和刺痛。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微凉而带着薄汗的触感,以及那份传递过来的、滚烫的悸动。刚才被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长久凝视的感觉,像一道无形的烙印,短暂地留在了周围的空气里。
她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一个极其浅淡的、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弧度,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最后一圈微弱涟漪,很快便隐没在恢复平静的水面之下,消失无踪。
一个……热情得过分、莽撞得像夏日骤雨、眼睛亮得能灼伤人的……小读者。
像一颗偶然坠入深海的流星,短暂地照亮了黑暗,旋即被无边的沉寂吞没。
她很快便将这点微不足道的、陌生的情绪波动,像拂去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埃般,轻轻拂去。
手腕持续的酸痛和面前堆积如山的书籍,将她拉回现实的冗长与疲惫。她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戴上那副温和而疏离的面具,目光平静地转向下一位抱着厚厚一摞书、等待已久的读者,唇角弯起无可挑剔的弧度。
“您好,谢谢支持。” 声音温和依旧,听不出丝毫涟漪。
助理适时地递上下一本等待签名的《孤岛》。窗外的天色更加阴沉,书坊内喧嚣的人声热浪依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刚才那瞬间过于耀眼的星光闯入,仿佛只是方知言这座坚固、习惯性自我放逐的孤岛上,一次偶然的、无关紧要的天文现象。她的笔尖再次在纸页上沙沙作响,书写着别人的故事,也继续书写着自己命运中那刚刚被悄然改写的、尚不自知的序章。
而在汹涌的人潮之外,那个叫林见语的女孩,正紧紧、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书,像抱着一个滚烫的秘密。她几乎是撞开了书店厚重的玻璃门,扑面而来的城市热浪和喧嚣市声让她微微眯起了眼。
脸上未褪的红晕如同燃烧的云霞,巨大的喜悦让她整个人都在发光,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一个更加大胆、更加炽热的念头,如同藤蔓般在她年轻而滚烫的胸膛里疯狂滋长、缠绕——
靠近她。
融化她。
成为她的航船。
[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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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孤岛与星光的初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