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山脉绵延万里,云蒸霞蔚,其中落云峰尤为奇秀,峰顶常年云雾缭绕,如仙人垂袖。寅时刚过,天光未亮,唯有东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
墨染枫已在落云峰的小厨房里忙碌了半个时辰。
灶膛里的火是用法术引燃的灵木炭,火势稳定而温和,映亮了他专注的侧脸。他小心地搅动着砂锅里的粟米粥,金色的米粒在乳白色的汤汁中翻滚,散发出质朴的香气。另一边的平底锅里,两张糖饼正被烙得滋滋作响,边缘泛起诱人的焦黄。他精准地掌控着火候,这是经过无数次试验才得出的结论——小火慢烙,饼皮方能酥脆,内里包裹的红糖融化得恰到好处,不会过甜发腻,正是师尊喜欢的程度。
他将做好的粥和饼放在一旁的食盒里温着,食盒上刻有简单的恒温法阵,以保师尊不会拖拖拉拉不肯吃朝餐。接着,他熟练地打好清澈沁凉的山泉水,将雪白的棉巾浸湿又拧得半干,搭在臂弯,端起沉重的铜盆,走向小院正房。
脚步轻捷,如同林间小鹿。
他轻轻推开房门,木质门轴发出几不可闻的“吱呀”声。室内光线昏暗,带着雪松般清冽的气息。不出所料,楼听尘并未沉睡榻上,而是早已起身,静坐于床榻边。
一袭素白中衣,衬得他身形清癯,墨色长发未束,流水般披散下来,更添几分平日罕见的疏懒。晨光熹微中,他侧脸轮廓如同寒玉雕琢,神情带着初醒时特有的淡漠,仿佛与这尘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
墨染枫连忙将铜盆和毛巾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快步走近,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义父,我给您更衣。”
楼听尘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力道不大,警示意味却足。
“没大没小,我怎么教你的?”声音清泠,如同碎玉投冰。
墨染枫缩了缩脖子,嘟嘟嘴,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委屈:“可是弟子想更加亲近您嘛……”他觑着楼听尘的脸色,见那眉宇间并无真正的怒意,只有晨起时惯有的不耐,便从善如流地改口,“师尊。”
“下不为例。”楼听尘瞥了他一眼,终是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叹息声轻得像一阵风。
墨染枫脸上瞬间云开雾散,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
“师尊师尊,我去给您拿早饭,今天早上有您喜欢的糖饼!”
看着那抹枣红色的身影如同一团暖融融的火焰般雀跃着跑出去,楼听尘静默的唇角,似乎被那光芒与热气感染,几不可察地牵起一丝微乎其微的弧度。这让他想起七年前,在停云镇那个脏兮兮的街角。
那时,这孩子骨瘦如柴,破旧的衣衫几乎无法蔽体,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蒙尘的琥珀被骤然擦亮,里面盛满了对生存最原始的渴望,以及一丝不曾被磨灭的倔强。他拽住自己雪白的衣角,眼巴巴地望着,不是为了乞求怜悯,更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顿饱饭,一身干净的新衣。楼听尘当时只是遵循着师尊“与人为善”的教诲,了却一段因果。然而,当这孩子与他道别,用沙哑却清晰的声音说出“您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时,他那颗惯于独行、沉寂如古井的心弦,竟被悄然拨动。
那双纯粹眼眸中毫无阴霾的感激与因饱足而焕发的生机,以及短短两日相伴间,那孩子不自觉流露出的、早已被他自己遗忘的活泼天性,让他头一次生出了“留下他”的念头。
于是,计划中的云游提前结束。他牵着这个自称“墨染枫”的孩子,回到了清冷的落云峰。
转眼间,当年那个需要仰头才能抓住他衣角的小不点,已抽条成十六岁的翩翩少年,个头都快赶上他了。
“师尊!粥的温度刚好,您快喝吧!”墨染枫端着食盒回来,将还冒着微微热气的粟米粥和糖饼在院中石桌上摆好,又转身进来唤他。
楼听尘已用毛巾净了面,冰凉的山泉水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墨染枫适时递上一杯用今晨灵兽收集的露水沏的茶,水温亦是恰到好处。
一切打理妥当,楼听尘这才缓步踏出门槛。晨光洒落,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他步履从容,走向院内那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的梧桐树下。墨染枫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像一只忠诚的小兽。
两人落座,墨染枫递过一双打磨光滑的木箸。他看着自家师尊,心里觉得有趣。这位师尊早已辟谷,不食人间烟火亦无妨,可却固执地保持着一日三餐的习惯,尤其对甜食情有独钟。自从他偶然发现此事后,便一头扎进膳食的研究中,变着法儿地给楼听尘捣鼓各种甜点小吃,乐此不疲。
墨染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楼听尘用木箸夹起他早上烙的糖饼,放入那淡色的唇间,又看着他细嚼慢咽、细细品味的样子,忍不住邀功:“怎样怎样?师尊我这次做的是不是比上次好吃多了!我这次放了比上次还多的红糖哦!”
楼听尘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颜色极浅的眸子里,似乎有微光流转,融化了一丝寒意。他淡淡夸赞:“嗯,有进步。”
墨染枫丝毫不在意自家师尊这堪称吝啬的夸奖。他早已学会从那双冰雪般的眸子里读取情绪——他知道,师尊此刻是在笑的。于是他心满意足地拿起自己的木箸,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起今日的安排。
“师尊,今日弟子要开始参悟那本《浮光掠影》剑诀了,可是您却要去熙潭峰和掌门师伯议论宗门大比的事……”他说着说着,语调便低了下去,尾音拖长,染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委屈,“那弟子若有不懂之处,可如何是好?”
楼听尘岂能不知他这徒弟的性子?聪明是真聪明,一点就透,可这爱撒娇、顺杆爬的本事也是与日俱增。若哄得不好,便能自个儿生上半天闷气。虽说不会短了他的吃食,但接下来几日,落云峰的餐桌上怕是再见不到半点甜味。
楼听尘心中无奈,面上却不显,只平静道:“若有滞涩,传讯与我。待正事毕,我便回来教你。”
墨染枫听完,果然瞬间阴转晴,乐开了花,仿佛刚才那点委屈从未存在过。“好!那师尊忙完一定快快回来!”
“嗯,”楼听尘拿起一旁素净的手帕擦了擦嘴角,“我去了。”
墨染枫用力点头,目送那一抹月白身影御剑而起,化作清光消失在云海之中。他快速吃完自己那份,将碗碟收拾到小厨房,自有外门弟子前来清理。而他则亲自将楼听尘房内铜盆的水倒掉,把毛巾洗净晾好,这才拿起自己的隐麟剑,迫不及待地奔向落云峰后山,翻开了那本崭新的《浮光掠影》剑诀。
少年人的身影在晨光中舞动,枣红色的衣衫像一团跳跃的火焰。他天生就是练剑的胚子,不过翻看几遍,比划几下,便已窥得门径,剑风凌厉,在地上划出几道清晰的痕迹。
然而,练了不到一个时辰,他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他收起剑势,看了看天色,喃喃自语:“已是未时了吗?不知道师尊在熙潭峰有没有被掌门师伯留着用饭……掌门师伯那里的膳食,可没弟子做的合您口味呢。”
心下惦记,他索性收了剑,穿过一片苍翠的松林,来到了后山清泉旁。这里有一间小屋,里面存放着楼听尘多年游历收集来的各种杂物,从古籍残卷到凡间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
他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册凡间的话本翻阅,一只熟悉的松鼠灵巧地从窗口跳入,熟门熟路地跳上他的膝头。墨染枫心不在焉地轻抚着松鼠柔软的皮毛,眼神有些游离,望着窗外云雾缭绕的山峦,低语道:“小松,你说……是不是我绊住了师尊的脚步?”
他总觉着,若非因为要教养自己,师尊那般喜爱云游四海、静观尘世的人,不该长年困于这小小的落云峰。师尊应是那天上皎月,山间清风,自在来去,而非被他这片小小的、依恋他的枫叶牵绊。
虽然楼听尘从未表露过丝毫此类情绪,反而时常赞他聪颖肯吃苦,是万里挑一的好苗子。可墨染枫幼年漂泊、无所依归的经历,不可避免地在他心底留下了深藏的敏感与不安,让他总是忍不住多想。
*
与此同时,熙潭峰主殿内。
楼听尘刚与掌门穆希成等人议定宗门大比的几项要务,便察觉到袖中微震。他不动声色地取出一枚用灵力凝成的、脉络清晰的红色枫叶,枫叶中传来墨染枫清亮又带着点撒娇意味的传音:“师尊师尊,弟子已经将哺食做好啦~”
穆希成修为高深,自然也能捕捉到这缕灵力传音,他抚须调侃道:“你这小徒弟,憋了一日,终是憋不住了?”
楼听尘面色如常,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掌门师兄,染枫他只是……依赖我些。”
穆希成哈哈一笑,摆了摆手:“逸之啊,我知道你想维护他,别这么敏感嘛,我就是开个玩笑。”
他看着楼听尘那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心下却是感慨。他这小师弟,自幼因身世之故变得沉寡言,成名后更是罕少与人亲近,何曾见过他如此维护一人?
“师兄……”楼听尘看向他。
穆希成不再打趣,双手放到楼听尘的肩膀上,将他转向大殿门口,又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好了,快去吧,陪陪你那望眼欲穿的小徒弟,我不开玩笑就是了。”
楼听尘转身,执了一礼:“那我走了,师兄。”
“嗯,”穆希成微笑着点头,随即想起一事,问道,“对了,这次宗门大比,你家这小徒弟总该出来露露面了吧?都十六了,也该让同门们见识一下默言君亲传弟子的风采了。”
楼听尘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只道:“我还需和他商量。”
穆希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小师弟,护犊子护得紧呐。
楼听尘踏上悬璧剑,清光一闪,便消失在云端。御剑速度极快,却比来时明显放缓了几分,似是刻意迁就。而穆希成却站在原地愈发感叹,他这小师弟,自幼因身世之故变得沉寡言,成名后更是罕少交友,何曾见过他如此维护一人?毕竟整个修仙界谁人不知栖梧山的默言君是一个冰山美人,喜欢云游四海但和谁说的话都不超过三句。
但又是这么一位冰山美人,每每出山游历都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无论是豪强地主还是落魄乞丐,只要找上他,他都会去帮他们。
可只有穆希成知道,他这个小师弟不爱说话的毛病根本不是从小就这样,而是经历过自家的烦心事才这样的。但是没办法,楼家在凡间也是世家大族,楼听尘的父亲被赐忠武侯,可身边莺莺燕燕太多,儿女也多,所以人死后荫蔽和财产分割的内斗就多。
更何况楼听尘还是个幼时丧母的妾室出身的庶子,早年他姑母送他来拜师求道时,他的姑母就嘱咐过要他收起自己的天真,认真努力改变自己的生活,于是楼听尘凭着九成的努力和一成的天赋修得正道,成为了如今广为人知的默言君。
不知是师尊起号时一语成谶还是怎样,楼听尘自从给姑母服丧后再也没有原来说话多了,大抵是姑母瞒了他一辈子的身世被知晓了吧。
*
而落云峰上,墨染枫早已将精心烹制的饭菜摆上了梧桐树下的石桌。虽只是简单的两菜一汤,却色香味俱全,尤其当中那碟晶莹剔透的蜂蜜桂花糕,一看便是花了心思的。
听到天际传来的熟悉剑啸,墨染枫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般跑了过去,枣红色的身影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师尊师尊!”
楼听尘翩然落下,悬璧剑化作一道流光没入袖中。他看着奔向自己的少年,抬手,极其自然地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
“嗯,”他应道,声音依旧清淡,“今日可有些不懂的?”
“有的有的!”墨染枫顺势搂住楼听尘的胳膊,与他一同走向石桌,“弟子在读《浮光掠影》总纲时,有一处关于‘气随影动,意附光走’的阐述,无论如何演练都觉得滞涩,师尊教教我可好?”
两人在石桌前坐下。楼听尘先执起木箸,夹了一小块桂花糕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后,才在墨染枫期待的目光中微微颔首,表示认可。墨染枫立刻眉开眼笑,这才开始动筷。
用餐过半,楼听尘方放下木箸,开口道:“两月后的宗门大比,你可愿去?”
墨染枫闻言,眼睛瞬间亮如星辰,几乎是立刻应道:“想的!师尊您终于准我去了!”
“并非不准,”楼听尘摇头,浅色的眸子看着他,“是恐你年岁尚小,心性未定,易受挫折,损了道心。”
“弟子才不怕呢!”墨染枫拍着胸脯,神采飞扬,少年人的锐气与自信显露无疑,“弟子定不会给师尊丢脸!”
楼听尘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慰藉,仍叮嘱道:“既如此,便需勤加练习,莫要临阵磨枪,失了为师颜面。”
“嗯!弟子明白!”墨染枫用力点头,嘴里还嚼着饭菜,腮帮子鼓鼓的。
“慢些吃,无人同你抢。”楼听尘忍不住唠叨了一句,见他吃得急,便将自己面前那碟尚未怎么动过的桂花糕又往他那边推了推。
暮色渐沉,松涛声起,落云峰上灯火零星,却弥漫着一种名为“家”的宁静与温暖。对墨染枫而言,有师尊在的地方,便是人间烟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