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个子矮,一眼便瞥见床底有东西,于是快步走去,从下面摸出一叠符纸:“师尊。”
莫问挑眉,自然接过符纸,收入袖中。
林响想到了什么,扯扯莫问的衣袖:“师尊的意思是……”
莫问忽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林响顺他目光看去,是那几盆花草,他听莫问低声说:“那是蝴蝶兰。”
蝴蝶兰?师尊的花圃里似乎也种过。花开时如蝶翩跹,清逸灵动。
莫问未再多言,轻叹一声,退出房间。
“仙长。”刚出院落,方才引路的侍女月疏竟等在不远处,见他们出来,立刻上前道,“侯爷请二位仙长前往花厅一叙,似有急事。”
二人随月疏前往花厅。途中,莫问再次开口,:“月疏姑娘,方才听闻夫人身边有几位贴身侍女,不知除了你与方才提及的几位,可还有旁人?方便再告知一下名讳吗?”
月疏脚步未停,低头回道:“回仙长,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便是月影、月痕、月凝、月皎,还有奴婢月疏。”
行至花厅外,月疏便躬身退下。二人踏入厅内,早已等候在此的靖安侯萧凛立刻快步迎上,面色凝重异常:“林仙长,城西刚刚来报,又发现一具干尸!”
莫问眉梢微挑。
***
城西一处简陋的民宅外已围了不少人,屋内,一名汉子瘫坐在地,对着地上一具同样枯槁的干尸嚎啕大哭:“我才出去卖肉一会儿……早上出门还好好的,娘子!我的娘子啊……”
莫问刚从干尸颈间收回手,还未等他起身,又有一名衙役气喘吁吁地奔来,大声禀报:“报——侯爷!仙长!城南……城南也发现了干尸!”
众人脸色再变,立刻移步城南。只见一处小院内,一名妇人扑在一具男性干尸上,哭得撕心裂肺:“相公!相公啊!”
此后短短一个时辰内,城中各处接连传来急报,东、南、西、北、中,各个方位均发现干尸,受害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竟多达十二处。
莫问的神色依旧看不出太多波澜,他逐一查看现场,语气沉稳地安抚受害者家属,并从袖中取出些银钱,分赠给那些看起来尤为困苦的人家,嘱他们好生料理后事。
最令林响难忘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翁,脸上刻满了皱纹,一只眼睛浑浊不堪,几乎失明,粗布衣衫上还沾着田间劳作的泥点。他颤抖着,死死搂着一具少女的干尸,那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年纪。
老翁张着嘴,却发不出嚎啕的哭声,只有呜咽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浑浊的眼泪从那只有些完好的眼睛里不断滚落,滴在孙女干枯的发丝上。
“李老爷子太惨了……”
“是啊,老伴去得早,儿子媳妇前年遭了瘟也没了……就剩下这么一个孙女相依为命……”
“这往后可怎么活啊……”
围观的乡邻们唏嘘不已,有人不忍,将身上带的些许铜板轻轻放在老翁身边,低声安慰着。
林响发现,莫问望着紧抱孙女的李老爷子,沉默得格外明显。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转过身,对林响低声道:“走。”
下一刻,剑光亮起,莫问携林响御剑升至半空,俯瞰着这座庞大的城池。他面上再无半分平日的慵懒笑意:“必须立刻将那作祟的东西揪出来。”
“师尊……这些干尸究竟是?”
“被下界阴邪之物吸干了。”莫问语声凛冽,“不知是谁打开了通往下界的通道。”
下界?那边是鬼界了。三界素来互不干涉,谁会无故撕裂两界边界?
“那师尊要如何寻找裂缝?”林响虽然知道,但仍出声询问。
莫问沉默一瞬,道:“先去阴气重,两界交会薄弱处碰碰运气,找到了裂缝区域,先将那里封起来。”说罢调转方向,直往城西乱葬岗而去。
是了,即便是修仙者,也是看不见阴阳两界的裂缝的,唯一能做的便是先将那块区域整个封起来。
前几年越国战乱频发,近几年方定,乱葬岗中因此堆叠着无数尸骨,阴气极重,连周围树叶都呈暗绿之色。
林响随莫问在林中搜寻半晌,除阴气阴冷刺骨之外,一无所获。
忽然,林响脚步一滞。
前方一棵枯树下,有一个不断逸散黑气的洞口,若隐若现。那洞口中散发着比周围浓郁十倍不止的精纯阴气,甚至隐隐能听到其中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低语。
“师尊,那里有个洞口。”
莫问顺他所指望去,当即蹙眉:“何处?”
等等……莫问看不见?
那那个洞是什么?
“就在前面那棵树下。”林响试图描述,莫问仍摇头。但他随即从袖中取出符纸,“啪”地一声拍在林响额前,另一张藏入自己袖中。
林响:“…………”他绝对是故意的。
“我看不见,你告诉我洞中情况。”莫问道。
林响刚点头,便见一团浓郁的黑影自洞中飘出,或许是符咒生效了,那黑影越过他们,朝城中飞去。
几乎同时,或许是施法者力竭,又或许是觉得已经足够了,那个黑洞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响可以确定,那个黑洞便是阴阳两界的裂缝,但至于为什么他看得到,他自己也不清楚,但现在不是细纠这个的时候。
“师尊,洞不见了。”
莫问瞥了他一眼,眼里看不出来情绪,随后道:“跟上那团黑影。”
二人尾随黑影,直至靖安侯府深处一座僻静院落。那扭曲黑影悄无声息地没入主屋紧闭的门扉,如同水滴入海。
院内奇花异草开得妖异,浓郁花香下,却压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腐朽死气。
莫问停下,目光扫过那些过于鲜艳的花朵,尤其在几盆深红近黑的石蒜上停留一瞬。“生机旺盛,却无魂灵,”他指尖捻起一丝无形灵蕴,“以繁花为锁,死气为牢,掩盖下面的污秽。”
莫问绕着院落走了一圈,最后停在角落一口青石水缸前,缸内睡莲枯败,水清澈却死寂得诡异。莫问用指尖轻拨水面,涟漪荡开,他闭目感知片刻,便有了结论。
“找到了,”他睁眼,“借地脉阴气与水脉之柔布阵,连通城外乱葬岗,撕开裂隙,控制下界阴邪之力。”
他整了整衣袍,真走到那紧闭檀木门前,抬手叩响三声。
“叩、叩、叩。”
声音在静夜中清晰可闻。
门内死寂。
莫问负手而立,声音平稳却穿透门扉:“阁下引来的‘客人’扰得满城不宁,身为主人,却闭门谢客,岂是待客之道?”
门内仍无回应。
“以生灵之魂续命,不过是饮鸩止渴,”莫问声音转冷,“下界阴物,贪戾无度,明日必会反噬其主。届时,这华美的牢笼,便是阁下葬身之地。”
屋内传来粗重痛苦的喘息。
“更何况,杂气怨念缠身,五脏已腐,经脉俱朽。即便苟延残喘,也不过一具行走腐肉,这般‘长生’,你要它何用?”
“砰!”内里似有器物翻倒。
“你懂什么!”一声苍老癫狂的嘶吼爆出,木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一条缝。
一张枯槁如鬼、眼窝深陷的面孔挤在门缝后,双目赤红地死盯莫问:“你们仙人生来长寿,怎么懂我等凡人阳寿将尽的痛苦,我只是想活!我只是想活!”
就在他情绪激动、门户洞开的刹那——
“嗡!”巨大的气浪掀碎了门扉,金色符纹骤然亮起,瞬间化光成阵,将屋内景象照得一亮。
只见有团黑影正扭曲着欲钻入老者体内,被金光一照,发出凄厉尖啸,动作骤停。更可怕的是,光阵照出的角落里还有两三团蠢蠢欲动的黑影。
“以身为器,纳邪炼化,真是疯子。”莫问冷嗤一声。
上邪出鞘半寸,凛冽剑意如潮水铺开,瞬间将所有黑影镇压禁锢。
他亮出玄门玉牌,看着跌倒在地的老者:“现在可以谈谈了。谁教你的这禁术,又是谁帮你布的阵?”
“谈?”老者嘶声惨笑,“你们仙人挥手便是百年寿命,我只不过还没活够………”
“所以,便用无辜人命来填你的贪念?”莫问冷冷道。
“弱肉强食乃是天地至理,他们能为我续命,是造化!”
“哦?”莫问缓步逼近,“那此刻,你我谁强谁弱?我若按‘至理’将你抹杀,你可认这‘造化’?”
老者噎住,面色惨白,又颤颤巍巍开口:“我只是舍不得这世间,我还想继续看着它,只晒晒太阳也好……”
莫问沉默了一下,道:“转世轮回不好么?”
“那算什么,那不算我,那不是我!我要我活着,我要我活着!你们仙人哪懂我们短命,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那为除邪祟阴魔而死的仙门弟子呢。”
老者视线往下,见是一个小孩在说话。
“修仙之人不是神,他们只是生出了灵根,更适合走这条路。”林响开口道,“他们也从未高高挂起,为除魔卫道丧命,也是常事。”
“凡人惧死求生是天性,但以他人性命换自己阳寿,却是豺狼之道。”
他记得,云墟剑宗的宗旨便是:修行非独善其身,道法当泽被万物。故剑宗弟子无不心系苍生,或入世荡魔,或出世修身,其念一也。
就在这时,院中妖花突然剧烈摇曳,四周黑石亮起扭曲符文。
嗡——!
庞大漆黑的法阵自地面猛然浮现,滔天阴死之气如潮般冲起,瞬间笼罩整个院落。
“师尊!”
莫问反应快极,一把将他揽进怀里,下一秒,上邪完全出鞘。
“破!”
上邪剑鸣冲天,生生破开一道口子,就在这光暗扭曲的刹那,一声极短闷哼自老者处传来。
莫问猛回头,只见老者眉心多了一细孔,黑烟缕缕飘出,他双眼瞪若铜铃,气息已绝
那黑影得手后想借阵法混乱遁入阴气,莫问眼神一厉,一道凝练剑气破空追至,精准击中黑影。
黑影剧颤,显然受到创,但身形渐渐模糊,终究彻底融入阴气,遁逃无踪。
几乎同时,那阵法光芒散去,阴气死也如潮回落,消失不见。
仅两三息,一切异象消失。
只余地上的尸体,眉心孔洞,及空气中一缕冰冷诡异的残余。
“魂魄没了。”莫问查看眉心,声音低沉,“好快的手。”
他目光扫过恢复平静的院落:“那阵法不为杀人,只为制造一点时机,助其灭口逃走。”
林响皱眉:“那幕后之人……”
莫问摇摇头。
线索,似乎在这里断掉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庭院大门被猛地推开——萧凛带着护卫匆匆赶到,身侧依
然跟着那位少女。
他看到地上尸体,眼中闪过一瞬惊诧,旋即沉声问道:“林仙长可否解释此事?”
莫问简要说明经过,萧凛眉头紧锁,面露沉痛:“没想到竟是家父……”
林响没有惊讶,老者身份和他料想的大差不差,能住在侯府,院落低调又不失奢华,身份定不简单。
萧凛还在说些什么,林响却只能听见莫问凑到他耳边轻声道:“看来靖安侯家不睦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老侯爷老来得子,夫人却在孩子出生后匆匆离去,也是遗憾。”
林响抿唇不语,心想莫问这从哪本闲书上看来的。
“如此说来,爱妻确为家父所害……”萧凛语气沉重。
莫问却微微一笑:“此事,靖安侯应当比谁都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