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去,天光透过窗棂,将室内染上一层朦胧的灰白。
洛云琛是先醒来的那个。意识回笼的瞬间,他便察觉到了身体不同往日的反应,以及周身被一股沉稳热意紧密包裹的触感。谢悔从身后环着他,手臂横在他腰际,掌心贴合着小腹,存在感强得惊人。
更难以忽略的是,身后紧贴着他的那具年轻躯体,同样处于晨间特有的精力充沛的状态。
洛云琛身体瞬间绷紧,一种混合着尴尬和陌生悸动的情绪掠过心头。他试图不动声色地挪开,然而刚一动弹,环在腰间的手臂便下意识收紧了,将他牢牢地按向身后热源。谢悔甚至无意识地在他颈后蹭了蹭,发出一声低哑模糊的哼声,带着未醒的慵懒和某种满足。
“谢妄言,你要死啊。”洛云琛开口,声音带着刚醒的低沉沙哑。
身后的人呼吸一滞,随即像是彻底清醒。环抱的手臂立刻松开。谢悔坐起身,动作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师尊。”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刚醒的朦胧和被撞破的慌乱。他侧身下床,背对着洛云琛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下摆,动作自然,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起身动作。
洛云琛也坐起身,没有去看他,径直撩开帷帐下了床。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尚未完全平息,但这并不妨碍他维持表面的镇定。他走向屏风后,淡声道:“饿了”
“好。”谢悔应道,声音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他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推开窗户,清晨凛冽的空气瞬间涌入,冲淡了室内残留的、过于暖昧的气息。他站在窗边,目光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涧,看不出情绪。
待洛云琛换好一身雪白常服从屏风后走出时,谢悔已经将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正垂手立在桌边等候。他的目光落在洛云琛身上,迅速扫过,像是在确认他的状态,随即垂下眼睫。
“弟子去准备早膳。”
“嗯。”
谢悔转身离开,步履沉稳。洛云琛走到方才谢悔站立的窗边,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致,感受着冷风拂面,试图将脑海中某些挥之不去的画面和触感驱散。
他微微蹙眉,对于自己身体那不受控的反应,以及昨夜竟默许对方同榻而眠的决定,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烦扰。
接下来的几日,云深松涧表面依旧平静。洛云琛闭关调息,谢悔处理庶务,练剑,准备药膳。只是有些细微之处,已然不同。
谢悔的存在感变得更强。递送物品时,指尖的触碰不再完全是无意。站立的位置,总在不经意间侵占了更多属于洛云琛的安全距离。他的目光,沉静依旧,却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专注,像是在丈量着什么。
洛云琛大多以沉默或冷淡的一瞥应对。谢悔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在那份冷淡即将凝结成实质前收敛,退回恭敬弟子的外壳之下,分寸拿捏得精准,让人挑不出错处。
这日午后,洛云琛于静室打坐,试图凝练有些涣散的神魂,门外传来谢悔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师尊,尊主传讯,北境有变。”
洛云琛缓缓睁眼,眸中一片清明。顾暄和若非紧要,不会在他明确表示需要静养时打扰。他敛息,沉声道:“进。”
谢悔推门而入,手中一枚传讯玉简灵光微闪,脸色凝重:“是尊主转来的急讯,源自三日前派往北境巡查的第三小队。”
洛云琛接过玉简,神识沉入。片刻后,他放下玉简,指尖在膝上轻轻一点。
讯息简短却惊心。小队在深入北境“万古冰原”的一处峡谷后,发现了一座非自然形成的巨大冰窟,洞口残留着浓郁且极其诡异的魔气,其性质与青霖镇阴气有相似之处,却更为精纯暴戾,带着一种原始的毁灭气息。
小队队长在传回这条残缺讯息后,连同整个小队,魂灯皆迅速变得微弱摇曳,似被某种力量隔绝或侵蚀。
“魔气……”洛云琛低语,眼神锐利起来,“同源异变,强度不可同日而语。顾暄和的担忧,成真了。”
谢悔立于一旁,目光落在洛云琛微抿的唇上,道:“师尊,您伤势未愈,此事……”
“不能置之不理。”洛云琛起身,走向悬挂于墙的坤舆图,目光锁定在那片广袤的雪白区域,“失踪的是归墟之涧的弟子,这魔气更是隐患。青霖镇只是个引子,北境方是正章。”
他转身,看向谢悔:“传讯顾暄和,云深松涧介入调查。”
“是。”谢悔应下,随即追问,“师尊欲亲自前往?”他的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笃定的质疑。
洛云琛迎着他的目光,不答反问:“有异议?”
谢悔毫不避让:“弟子认为不妥。您神魂之伤未复,北境环境酷烈,魔气诡谲难测,若遇变故,于您不利。此事,交由弟子处置更为稳妥。”
他的陈述直接而冷静,分析利弊,听不出多少情绪,只有纯粹的判断。
洛云琛看着他。眼前的青年早已成长到足以俯瞰同辈,其修为心智决断皆已臻上乘,确是独当一面的不二人选。然而……
“你对那变异魔气了解多少?对冰原深处的险恶又知几分?”洛云琛语气淡漠,“不明就里,贸然深入,与送死何异?”
谢悔唇角微动,道:“弟子会谨慎行事。严振长老带回的青霖镇阵法记录,可供参详。知己知彼,方能应对。”
洛云琛沉默片刻。理智告诉他,谢悔所言在理。但内心深处,一股强烈的不安预感盘旋不去。那冰窟中残留的魔气,隐隐触动了他某些尘封已久的、关乎上古秘辛的记忆碎片,那些碎片带着不祥的预兆。
“准备一下,”洛云琛最终开口,声音不容置疑,“三日后,你我同去。”
谢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无需多言。”洛云琛自然是知道他想说什么,目光沉静,“我的伤势,我自有分寸。况且,有些东西,需得我亲眼看过后,才能断定。”
他的视线落在谢悔身上,深邃难测:“你独自前去,我不放心。”
最后三字,语气平淡,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谢悔心湖漾开圈圈涟漪。这不放心,并非质疑他的能力,更接近于本能的挂虑。
谢悔所有劝阻的言辞都湮灭于喉间。他看着洛云琛清瘦却笔挺的身影,明白此事已无转圜余地。他垂下眼眸,掩去深处翻涌的暗流,低声道:“遵命。弟子这便去安排。”
他转身退出静室,在房门合拢的刹那,眼底才冰封瓦解,泄出浓重的忧色与一丝凛冽的寒芒。北境无论那里藏着何等魑魅魍魉,他绝不容许任何事物,再伤及身后之人分毫。
接下来的三天,归墟之涧内部高效运转起来。顾暄和收到洛云琛决定亲赴北境的讯息后,传讯玉简里的声音差点把云深松涧掀了,最终被洛云琛一句冰冷的“已定”堵了回去,只能骂骂咧咧地表示会加派人手在北境边缘建立前哨接应。
谢悔变得异常忙碌。统筹涧内事务,调阅所有关于北境地理、气候以及上古魔气记载的典籍,同时近乎严苛地监督洛云琛的服药与疗伤进度,几乎寸步不离,其看守之严密,比之过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洛云琛看在眼中,并未多言。他知谢悔心中忧虑,但北境之事牵扯甚大,关乎宗门弟子性命与可能卷土重来的巨大威胁,他无法因自身些许伤势便置身事外。
出发前夜,谢悔将备好的行装与整理出的资料送至洛云琛房中。
“师尊,一切已齐备。”谢悔将一枚储物指环置于桌上,里面丹药、符箓、御寒物资一应俱全。“北境极寒,这是用万年冰蚕丝与地心暖玉熔炼所制的裘氅,请您明日换上。”
洛云琛拿起那件触手温润、分量却不轻的雪白裘氅,点了点头。
谢悔看着他,静立片刻,终是道:“师尊早些安歇,明晨需长途跋涉。”言罢,便欲转身。
“谢悔。”洛云琛唤住他。
谢悔脚步顿住,回身望来。
洛云琛走到他面前,夜色中,他的面容依旧清冷如画。他抬手,指尖凝聚起一点纯粹而耀眼的金芒,一道结构繁复、蕴含着磅礴守护之力的符文缓缓成型,随着他指尖轻点,没入谢悔眉心。
金光入体,一股温和却坚实的力量迅速流遍谢悔四肢百骸,最终沉入气海,化作一道稳固的壁垒。
“此乃固魂印,”洛云琛收回手,语气无波,“北境魔气恐有噬魂之效,此印可护你灵台不侵。”
施展此印,对施术者心神损耗极大,尤其他此刻状态并非巅峰。
谢悔感受着眉心残留的微热与体内那道坚实的屏障,心脏像是被无形之手攥紧。师尊在自己伤疲交加之时,优先考虑的,依旧是他的安危。
他抬眸,看向洛云琛在灯下面色更显苍白的脸,心中那股因担忧而起的焦躁,瞬间被一种更为汹涌、近乎刺痛的情绪覆盖。是恼怒于他的不顾己身,亦是动容于这无声的庇护。
他猛地伸手,扣住了洛云琛尚未完全收回的手腕,力道沉稳,不容挣脱。
洛云琛眸光微动,看向他。
谢悔眼底墨色翻涌,如同暗夜下的深海,他喉结滚动,声音低哑地碾出几个字:“您总是如此。”
先虑他人,罔顾自身。
洛云琛垂眸,看了一眼他紧扣自己手腕的手。他没有挣脱,只是任他握着,片刻后,才抬眸迎上他的视线,淡然道:“护你周全,是为师之责。”
这句话,他曾说过多次。但此刻听在谢悔耳中,却刺耳异常。
职责……仅仅,只是职责么?
谢悔深深凝视着他,仿佛要穿透那层清冷的外壳,直抵内里。最终,他缓缓松开了手,后退半步,微微躬身:“弟子明白。”
半个时辰后,两人都已收拾妥当,出现在归墟之涧的主殿外。
谢悔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墨色劲装,外罩御寒的深色斗篷,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神情也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冷冽,只有在他目光偶尔掠过洛云琛时,眼底深处会闪过一丝极快隐去的、难以言喻的幽光。
洛云琛则是一如既往的月白常服,外罩着谢悔昨夜送来的那件雪白厚斗篷,毛绒的领边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也掩去了几分伤后的苍白。他神色平淡,步履从容,周身气息内敛,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早已等候在殿外的执事弟子恭敬地将二人引入殿内。
顾暄和正毫无形象地歪在尊主宝座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简,见他们进来,立刻坐直了身子,目光如电,先在洛云琛脸上逡巡一圈,眉头拧起:“脸色还是这么差!我说洛大长老,你就不能安生点儿在自己洞里窝着吗?北境那鬼地方,是你现在能去的?”他嗓门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不满。
洛云琛走到下首坐下,接过弟子奉上的热茶,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暖意,抿了一口,才不急不缓地道:“我若不去,你是打算让你座下那些弟子去填那冰窟么?”
顾暄和一噎,没好气地瞪他:“你就不能念点好!”他挥挥手让殿内侍立的弟子都退下,神色严肃起来,“说正经的,北境那边,情况可能比我们想的还麻烦。今早又收到一道极其微弱的传讯碎片,只有两个字——祭坛。”
“祭坛?”洛云琛眸光一凝,放下茶杯。
“对,祭坛。”顾暄和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殿内气氛瞬间凝重,“而且,根据残留的灵力波动分析,那冰窟深处的魔气,带着一种极其古老的污染特性,非比寻常。我怀疑……可能与上古记载中的秽渊有关。”
“秽渊……”洛云琛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指尖在膝上无意识地收拢。
那是只存在于最古老典籍中的禁忌词汇,他曾经在归墟之涧的藏书阁看到过。
“只是怀疑,尚无实证。”顾暄和补充道,脸色却不见轻松,“但若真是与之相关,那就不是小事了。青霖镇的阵法,或许只是个开始,是为了汲取力量,试图撬动北境封印的某个节点。”
谢悔站在洛云琛身侧,听着两人的对话,面色沉静如水,心中却已是波澜骤起。秽渊,祭坛。这些词汇所代表的含义,远超他之前的预估,其背后可能牵扯出的危机…他不由得看向洛云琛,只见师尊垂着眼睫,看不清神色,但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条,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正因如此,我更需亲自前往。”洛云琛抬起眼,看向顾暄和,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若真与秽渊有关,寻常修士去,不仅是送死,更可能打草惊蛇,甚至成为解开封印的祭品。”
顾暄和与他对视片刻,像是想从他眼中找出丝毫勉强,最终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决然。他重重叹了口气,瘫回椅子里,揉了揉额角:“我就知道拦不住你。”
他摆摆手,“行了,人手我已经安排好了,由刑律长老严振带队,在北境边缘的‘雪吼镇’接应你们。这是详细地图和特制的联络玉符,那鬼地方寻常传讯手段基本失灵。”他抛过来两样东西。
洛云琛接过,神识一扫,确认无误,点了点头:“有劳。”
“屁的有劳!”顾暄和哼了一声,像是憋着股闷气,目光转向一直沉默如影子般的谢悔,语气带着点习惯性的戏谑,眼底却藏着不容错辨的郑重,“小谢悔,把你家师尊给我看牢了,他要是敢逞强,或者少了一根头发,回来我唯你是问!”
谢悔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不高,却沉穩如磐石,带着一种立誓般的重量:“尊主放心,弟子在,师尊在。”
洛云琛闻言,侧眸看了谢悔一眼,并未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既已安排妥当,我们便出发了。”
“等等,”顾暄和也站起身,走到洛云琛面前,塞给他一个触手冰凉的玉瓶,“拿着,里面是三颗九转还魂丹,关键时刻能吊你一口气……别跟我瞪眼,你知道那地方多邪性,有备无患!”
洛云琛看着手中那价值连城的丹药,又看了看顾暄和眼中不容拒绝的坚持,终是将其收起,低声道:“……多谢。”
“快滚吧,看着你就来气。”顾暄和转过身,挥挥手语气不耐“别丢了你那条狗命,回来记得请我喝醉松雪。”
殿外,归墟之涧上空依旧笼罩着终年不散的灵雾,显得有些阴沉。凛冽的山风卷着湿寒之气扑面而来,吹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
谢悔上前一步,指尖掐诀,一道流光自他袖中飞出,化作一艘线条流畅、通体黝黑的灵舟,悬浮于离地尺许之处,舟身符文流转,散发着隐晦而强大的灵力波动。
“师尊,请。”谢悔侧身,让出登舟的位置。
洛云琛目光掠过灵舟。
渡影梭,非紧要任务不得动用。他未多言,身形微动,已轻飘飘落于舟首。
谢悔紧随其后,操控着灵舟升起,结界无声展开,将寒风与窥探隔绝在外。
渡影梭化作一道几乎融入天际的幽光,悄无声息地撕裂灵雾,朝着北方,朝着那片被酷寒与未知危险笼罩的冰原,疾驰而去。
舟首,洛云琛迎风而立,雪白斗篷在身后翻飞,目光遥望北方,深邃难测。
谢悔立于他身后半步之遥,如同最忠诚的护卫,又如同蛰伏的阴影。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洛云琛的身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描摹。
关切坚定,不容置疑的守护。就算直面风雨也要将身边之人牢牢护于羽翼之下。
前路艰险,魔影重重。而这狭小的灵舟之内,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默契与暗涌,将成为穿透北境风雪与黑暗的,第一缕微光。
小朋友不能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哦~
谢悔、洛阙:……
洛阙:你要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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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