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悔站在床边,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的平静。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洛云琛脸上,那张平日清冷如玉的面容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眼睫安静地阖着,若非胸口那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几乎与冰冷的玉石无异。
空气中弥漫着药草的苦涩气息,混合着从窗外渗入的、属于云深松涧特有的湿润水汽。
桌上摆放的饭菜早已失了热气,又被无声地更换,周而复始,那杯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温热,仿佛在固执地等待一个不知何时才会苏醒的人来饮用。
谢悔的指尖在袖中蜷缩,又强迫自己松开。他想起乱葬岗上,洛云琛强行引动法则之力时,那骤然惨白的脸色和瞬间被冷汗浸湿的鬓角。
想起他推开自己搀扶的手,强撑着挺直背脊,指出阵法节点的模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勉力维持的平静下挤出来的,带着不易察觉的气音。
更想起最后,阵法破去,那一直紧绷的弦骤然断裂,他呕出鲜血,软倒下来的瞬间那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谢悔的心口,反复碾磨。
他不是气洛云琛多此一举的保护。谢悔自信也有手段应对那阴气的冲击,或许会麻烦些,但绝无性命之虞。他气的是洛云琛这般不顾惜自身,这几身体本就过载了,神魂更是脆若琉璃,为何还要一次次强行透支?为何总要将他自己置于这般危险的境地?
为什么要把所有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弟子已经可以保护他了呢?
一种混杂着心疼、愤怒、以及更深层、更难以言喻的恐慌,在他胸腔里灼烧。他感觉自己像个守着一件布满裂痕的稀世珍宝的囚徒,眼睁睁看着那裂痕在持有者的不在意下,一次次加深、蔓延,却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最终转化成了沉郁的怒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偏偏无处发泄。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窗外天色由暗转明,又由明渐暗。
终于,在床上之人发出一声极轻、带着痛楚意味的闷哼,眼睫如同折翼的蝶,轻微颤动了几下,缓缓掀开时,谢悔几乎停止了呼吸。
洛云琛的视线起初是涣散的,蒙着一层虚弱的水光,过了好几息,才勉强聚焦。他首先看到的,便是床畔那道沉默而熟悉的身影,以及那双深不见底、正牢牢盯着他的眼眸。
“谢……”他试图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
谢悔没有动,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递上温水。他只是站在那里,面色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所有的汹涌情绪都被死死压在那一层薄冰之下。他看着洛云琛因虚弱而显得格外脆弱的神情,看着他那试图撑起身体却徒劳无功的细微动作,心中的火苗蹿得更高。
洛云琛察觉到了不对劲。空气中弥漫的低气压并非来自他的伤势。他抬眼,对上谢悔的视线,那里面没有担忧,没有庆幸,只有一片沉沉的、令人窒息的墨色。
“你……”洛云琛再次尝试,喉咙的不适让他轻微蹙眉。
就在这时,谢悔动了。
他转身,走到桌边,端起了那杯一直温着的水。动作不疾不徐,甚至称得上平稳。他回到床边,将杯沿轻轻抵在洛云琛干裂的唇边。
水温正好,滋润了焦灼的喉咙。洛云琛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了几口,感觉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缓解了些许。他抬眸,想说什么。
然而,谢悔在他饮完水后,径直将杯子放回桌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磕嗒”一声。然后,他没有任何停留,甚至没有再看洛云琛一眼,直接转身,朝着房门走去。
“谢悔?”洛云琛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微慌。
谢悔的脚步在门口顿住,却没有回头。他的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决绝。
“师尊既不惜命,弟子守着也是无用。”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您好生歇着。”
说完,他不再停留,抬手推开房门,身影迅速融入门外渐浓的暮色之中,反手将门轻轻掩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室内瞬间只剩下洛云琛一人,和满屋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看着那扇合拢的门扉,仿佛还能感受到谢悔离去时带起的那阵冷风。唇边似乎还残留着适才水温的暖意,与此刻心口莫名泛起的微凉形成突兀的对比。
他……走了?
就这样走了?
洛云琛怔怔地靠在床头,一时之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他预料过谢悔可能会生气,可能会质问,甚至可能会像小时候那般固执地守着他,用沉默表达不满。却独独没有料到,是这般彻底的、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
那句“师尊既不惜命,弟子守着也是无用”,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他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不深,却带着清晰的钝痛。
他是不惜命么?
洛云琛微微合眼,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当时情况危急,那阵法核心爆发的阴气带着侵蚀神魂的特性,谢悔修为虽进展神速,但直面其锋,难保不会留下隐患。
他出手,是最快、也是最稳妥的解决方式。至于反噬……他习惯了。能多护他一分,便多护一分。
他从未想过,这会成为推开那孩子的理由。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寂感,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比身体上的伤痛更让他感到无力。他缓缓滑入柔软的锦被中,侧过头,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夜幕,第一次觉得,这云深松涧的夜,竟是如此的寒冷和漫长。
而门外,并未真正远离的谢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眼,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微微颤抖。他听着室内再无动静,想象着那人独自躺在床上的模样,心口那股灼烧般的痛楚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气他不懂珍惜自己,更怕……怕自己守在一旁,会控制不住那几乎要破笼而出的、名为占有和恐慌的野兽。他需要离开,需要冷静,需要让那人知道,他的不顾一切,伤到的不仅仅是他自己。
夜色渐深,烛火在室内轻轻跳跃,将洛云琛孤寂的身影拉长,映在墙壁上,而门外,那道沉默的影子,也与黑暗融为一体,共同承受着这无声的僵持与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