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氤氲,殿内弥漫着淡雅的沉静,却陡然被杯盏重重磕落的声响打破。
“长清!”
楚梨下意识缩了缩肩,脚步悄悄后挪,整个人几乎藏在了楚见棠身后。
而楚见棠对那声怒喝恍若未闻,依旧懒散地倚在紫檀木椅上,赤色衣袍垂落,铺散在莹白的玉砖上,如水纹般无声漾开。
他一手支着额角,另一手慢条斯理地啜了口热茶,唇角微扬:“宗主,气大伤身。”
傅言之指着他,喉间似有千言万语,看他的样子却又说不出口,终究只能咬牙转向楚梨。
“不行,你要收徒,宗内多的是天资卓绝的弟子,可她——”
他蓦地一顿,指尖轻抬,一道无形屏障隔绝内外,声音压得更低:“她是妖,如何能入你门下?”
“我说她不是,她便不是,”楚见棠指尖轻晃茶盏,雾气袅袅,“况且,除了宗主这般修为,谁能瞧出端倪?”
他顿了顿,笑意更深:“再者,即便宗主不同意,也迟了。”
“敬师茶我已饮下,按出云宗的规矩,她已是我徒儿。除非犯下大错,否则岂能轻易逐出师门?若真如此……”他眼尾微挑,“我的名声可怎么是好?”
“未经师长见证,算什么敬师茶?”傅言之极力稳了稳气息,压着怒意道。
闻言,楚见棠指尖一顿,缓缓抬眸,唇边笑意不减反增。
“师长?”
“宗主的意思,是要我的弟子,去拜见我那几位……师兄弟?”
他语调轻缓,嗓音也极为温润,楚梨却蓦地心头一跳。
她早从昔日的相处中体会过,他只有在心绪不佳时,才会这样笑,而笑意越甚,便说明……他已经非常不悦了。
听罢,原本言辞激烈的傅言之也骤然沉默了下来。
良久,他重重坐回椅中,目光沉沉地审视着楚梨,终是沉声开口:“你的来历——”
“她是我的徒弟,仅此而已。”楚见棠搁下茶盏,轻描淡写地截断道。
不等傅言之再言,他忽地“啧”了一声,嫌弃地瞥了眼杯中残茶:“话说回来,傅宗主这儿的茶……真是一如既往地难以入口。”
楚梨悄悄瞥了眼正挑剔茶水的楚见棠,又瞄向神色复杂的傅言之,视线最终落在一旁的茶壶上。
殿内一时沉寂,傅言之眉头紧锁,显然对楚见棠毫无办法,僵持之际,一道细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
“师尊,要不……尝尝这杯?”
捧着刚刚沏好的,只用最简单手法冲泡的茶水,再想起方才茶案上那些繁复的器具和浸泡着各色花草的清水,楚梨忽然觉得,楚见棠之前对她的要求,确实已经格外宽容了。
若是真要按那套繁琐流程来,莫说七日,怕是半年都未必能泡出那杯敬师茶。
目光落在楚梨手中的茶盏上,楚见棠眸色微深,许久,倏而一笑。
他接过茶,却不急着饮,而是眸光微转,望向傅言之,语气悠然:“傅宗主,想必宗内弟子早已在诸位师长的教导下,将这泡茶之法烂熟于心了吧。”
“可惜——”他指尖轻抚杯沿,笑意浅淡,“我偏偏喝不惯这茶,就像我待不惯这出云宗一样。”
殿内气氛陡然凝滞,楚梨悄悄环顾四周,只觉得连空气都沉了几分。
她迟疑了一下,凑近楚见棠,小声问道:“师尊,不若……我先去殿外等着?”
从小黑平日言语间透露的只言片语,再加上今日所见,她隐约察觉到,楚见棠与傅言之——不,或许是与整个出云宗之间,有着她尚不了解的旧事。
若她继续留在这儿,这两人怕是还要继续打哑谜,光是看着都叫人憋闷。
“不必。”
楚见棠眼帘微垂,笑意未减,修长的手指随意勾起一缕发丝:“宗主的意思我已明白,既然如此,再待下去也无甚意思。”
话音落下,他指尖一松,墨发垂落肩头,随即懒散起身:“走吧。”
楚梨还保持着方才凑近的姿势,闻言一怔,连忙跟上他的脚步,亦步亦趋地向殿外走去。
“灵脉有厚薄之分,纵是妖修,亦不例外。”
身后,傅言之的声音骤然响起。
楚见棠原本从容的脚步一顿,转身时袖风轻拂,恰好扶住险些撞上他后背的楚梨。
他眼尾微挑,唇边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兴味:“哦?”
见他这副神情,傅言之如何不知自己已踏入对方设好的局中,但……
他终是妥协般叹了口气:“续脉丹可修补先天不足或后天受损的灵脉,师弟你在宗中时便阅尽古籍,此次回来,为的就是它吧?”
闻言,楚梨呼吸一滞,不自觉地望向楚见棠。
楚见棠却恍若未闻,重新落座后闲适地抬起手,好整以暇地端详着自己的指尖,仿佛那上面镌刻着什么玄妙符文。
“这续脉丹本也算不得多贵重,若是你要,我自然没有不给的道理,”傅言之指节轻叩案几,“但长清,你既带她来,就该明白与她而言,单靠丹药是没用的。”
“嗯。”楚见棠低笑了声,这才看向了傅言之,“不就是需要有人替她化开药力么?我的灵力太过强劲,容易适得其反,宗主是想说这个吧。”
他袖袍轻振:“倒也简单,借我个洞虚期弟子便是,就算我欠出云宗一个人情。”
洞虚?
在一旁认真听着的楚梨默了默。
楚见棠早已晋入大乘期不假,在修为低微者面前倨傲些也寻常,可这般将千人里难出一位的洞虚大能,说得跟筑基一样轻巧……
她这大腿,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牢靠。
傅言之似乎早就料到楚见棠会这样说,摇头苦笑:“你明知我不愿与你见外,长清,你这……徒儿,我会着人去为她渡化药力,至于人情……”
他忽然正色:“你回到宗内,接下执事宗主之位,如何?”
一语落下,殿内霎时落针可闻。
楚梨错愕地望向楚见棠,随即在脑中悄然问小黑:“什么叫执事宗主?”
识海里静默良久,才传来小黑惊疑不定的回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不管是哪个宗派,压根都没有执事宗主这个说法,宗中长老们不乏对宗主之位有念想的,要是设这么个职衔,还不得抢破了头?”
一宗岂容二主,哪有上赶着给自己添堵的?
楚梨暗自嘀咕:“那傅言之这意思,难不成我师尊救过他的命?”
不然,她实在想不出他怎么会如此想不开,提这么个匪夷所思的要求出来。
但这不过是个开头,更令她震惊的,是楚见棠接下来的反应。
这样大的好处,她的师尊却只是笑了笑,而后眼帘都懒得抬地反问道:“宗主这是要挟恩相报了?”
傅言之却将目光转向楚梨,转言道:“续脉丹起效至少需一年光景,你便放心让她独留于此?”
“宗主高风亮节,世人共鉴。”楚见棠抚掌轻笑,“我有何不放心?”
楚梨:?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师尊竟是要将她独自留在出云宗?
要她独自一妖,在这名震天下的正道魁首之中,整整一年?
楚梨倒吸一口凉气,手指死死攥住楚见棠的袖角,在他蹙眉垂眸时,眸光轻颤地望向他,仿佛掺杂了无数的委屈:“师尊,你不要我了吗?”
楚见棠轻轻瞥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抽回衣袖,温懒道:“不过一年时间,待你好了,本尊再接你回去。”
“可我舍不得师尊!”楚梨急急摇头,眼底映着灼灼执念,像是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若是要和师尊分开,我宁愿一直留在化形期!”
灵脉修不修得了另说,命才是最重要的啊!留在这里和待在狼潭虎穴有什么区别!
楚见棠侧眸望着她,眸色渐深:“不是说想要变强,这便后悔了?”
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楚梨不觉一噎。
她确实说过这话,但眼下……
触到楚见棠眼底那抹幽深的笑意,她毫不犹豫地即将出口的恳求咽了下去,也是这时,脑海中闪过话本扉页上加粗过的一行对话。
她忽然福至心灵,定定地望着楚见棠,酝酿着情绪,声音渐渐低涩。
“可师尊不在,我修炼再好,又给谁看呢?”
殿内蓦地一静。
本已移开视线,有着起身之势的楚见棠衣袂微滞,缓缓侧过了头。
“师尊……”
“我不想和你分开。”
清软而忐忑的语调下,原本已然不再寄希望于留下楚见棠的傅言之倏然抬眼,视线自面露审视的楚见棠身上扫过,同样落在了楚梨身上。
少女一袭素白衣衫,和那抹夺目的红,仿佛分明割裂开来的两界,垂落在地的袍角却因为二人此时的距离而交织在了一处,在那红衣之上,留下了几道痕迹。
——他这向来孤高清绝的师弟,何时竟容人这般亲近了?
眼中弥漫着朦胧的雾气,楚梨仰着头,在楚见棠直直望着她的目光之中,再度低低唤了一声:“师尊……”
小黑在识海里凉飕飕地哼了一声:“你在哪学来的这些?”
见得多了,它现在已经彻底放弃了为狐族挽救那些早已丢得七零八落的尊严。
楚梨维持着泫然欲泣的表情,暗地里回道:“据我所看那些话本的桥段而言,不论再大的分歧,只要说出这般示弱的话,总是百试百灵的。”
若非傅言之在场,她怕自己被他没忍住拔剑给砍了,这个时候该是化作狐形的效果最好。
而最要紧的是,经过这些时日,她隐隐感觉到,在她喊师尊时,楚见棠似乎总是对她格外宽纵些。
话是这么说,但是对视了许久都没等到楚见棠发话,楚梨都忍不住要寻个时机,低头揉一揉酸疼的眼睛时,一道幽香冷风自身前拂过——楚见棠忽然转身,红衣如焰,与傅言之隔空对峙。
“一年。”他没有再看楚梨,声音淡得像山巅的雪,“这一年,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扰。”
傅言之一怔,而后亦是站起了身,顿了顿道:“可以,出云宗上下所有弟子,若非必要,都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得到了答复,楚见棠不再多言,余光扫过呆愣的楚梨,径自朝殿外走去。
“哎……师尊!”
忽略掉小黑愈发明晃晃的鄙视,意识到楚见棠话外之意的楚梨,心中一喜,快步跟上了他。
而被晾在一旁的傅言之,在得了楚见棠答允后,心中压了多年的巨石,终于松动了些许。
肯留下就好,至于留多久……
他忽而皱眉,望向殿外方向,眼底浮起抹极淡的思虑。
那袭红衣依旧孤清如初,可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少女,却像是一缕化不开的月色,悄然融进了那片灼目的红里。
若这会是长清解开心结的转机,只是一个续脉丹而已,也当真算不得什么,只不过……
指尖掐诀,一道莹光闪过,一声清越温雅的“师尊”缓缓自殿中响起。
傅言之收起思绪,缓缓道:“雪声,有一事,需你费些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