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被驯服了,温柔地透过百叶窗,在诊所的地板上铺开一条条暖金色的光纹。
霍寰峰在这片过分安静的晨色中惊醒。
身体先于意识紧绷,手迅速探向腰间,却只摸到一身陌生、柔软得过分的布料。
玄甲与佩剑被妥帖地安放在角落的铁架上,幽暗的金属光泽在晨曦里沉默呼吸,像两头被暂时囚禁的猛兽。
“你醒了。”
苏清晏的声音,与她的人一样,清凉而平静。
她端着一杯水走进来,放在床头柜上。玻璃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顺着透明的轨迹缓缓滑下,留下蜿蜒的痕。
“吾之兵甲……”
他开口的声音因久未进水而沙哑,却依旧锋利。那双眼盯着铠甲,像钉子一样。
“它们属于你。”苏清晏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淡无波,“在这里,你很安全,不需要靠它们获得安全感。”
这句话,她说得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砰——”
诊所的门被撞开,带进清晨街巷的烟火气。
“苏医生!早餐到——哇!你醒啦!”
陆知遥一头蓬乱的丸子头,像一团早晨没睡醒的风。她手里拎着油纸包,香气混着热气在空气里炸开。
她凑过来,眼睛亮亮的,举着煎饼果子献宝似地说:“快尝尝这个!我们这儿的‘行军粮’,能量炸弹!”
霍寰峰沉默地看着那金黄酥脆、卷着翠绿生菜与酱色肉片的食物,没有伸手。
陆知遥也不在意,自己“嗷呜”一口咬下去,鼓着腮帮子含糊道:“苏医生,那本怪书……我查得快秃了,感觉市博物馆的青铜展区,说不定有线索?”
——
博物馆的空气带着冰凉与尘气,时间在这里似乎流得更慢。
巨大的玻璃展柜像透明的棺椁,将千年的时光密封其中。
鼎、簋、爵……那些曾在战场上传递、浸血、呼号的器物,如今被擦得锃亮,沉默地陈列在冷光下。
霍寰峰站在展柜前,身影笔直而孤独,像一页被强行装订进现代画册的古老插图。
“这些,”他低声道,“曾是我军中之物。”
只有苏清晏听见,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隐约的波澜。
——
一阵嘈杂的人声从另一侧传来。记者们围在独立展柜前,闪光灯一闪一闪。
一个戴细框眼镜的年轻学者正对着话筒侃侃而谈。
沈墨川的声音在展厅回荡:“这片新释读的龟甲卜辞,首次提到了‘空庙’与‘罪书’的关联。上面记载的‘十厄’,与已知神话体系全然不同。它描写的并非天灾,而是——人心的堕落。”
“空庙。”
“罪书。”
“十厄。”
每个词,都像无声的惊雷,在三人心头炸响。
陆知遥差点脱口惊呼,被苏清晏一个眼神按下。
霍寰峰的目光落在那块龟甲上,嘴唇轻微开合,用一种古老而晦涩的音节,默念着上面的文字。
那声音低沉、悠远,像是穿过千年的回响。
沈墨川的心脏骤然一紧——
那发音,与他研究十年推断出的上古语音……有七分相似!
他几乎是立刻走过去,眼神灼灼,带着压不住的狂热。
“你认识这文字?”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刚才念的——是什么意思?”
霍寰峰的眼神一瞬收紧,警惕、冷漠。
他沉默不语。
苏清晏及时上前一步,挡在他前方,语气淡然:“抱歉,我朋友只是对古文字感兴趣。您是?”
“沈墨川,考古研究所。”他出示证件,却仍盯着霍寰峰不放,“这位先生……非常特别。能否借一步说话?我对你们正在‘寻找’的东西,或许有些线索。”
那句“寻找”,被他咬得极重。
空气似乎在那一瞬凝滞。
苏清晏与霍寰峰对视——
某种被掩埋的真相,正一点点浮出水面。
沈墨川的眼神仍停留在霍寰峰身上,那是一种夹杂着震惊与贪婪的凝视——像一个终于见到神话成真的学者,又像一个在悬崖边伸手的人。
“我的研究所就在下一站,”他压低声音,语气里藏着克制的激动,“那儿有更详细的资料。或许,你能在那里找到答案。”
去研究所,意味着离开博物馆的安全范围。
苏清晏与霍寰峰的目光在空中交错一瞬。
“可。”霍寰峰淡淡应下,声若冷铁。
命运的轨迹,就此滑入地下。
——
傍晚的地铁站,人潮汹涌。
灯光惨白,广播女声机械地重复着警告。
汗味、香水味、铁锈味混在一起,空气像被挤压得发闷。
霍寰峰立在滚动的钢铁长廊里,目光冷静而审视。
他曾带兵渡荒原、踏血河,却从未见过如此——
人类被自己驯化成的模样:沉默、麻木、面无表情。
陆知遥被挤在两人之间,小声抱怨:“这地方比战场还挤。”
霍寰峰闻言,眉心轻蹙。那两个字——战场——似乎触动了什么。
然后,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你他妈没长眼啊!”
一声刺耳的怒骂,像刀划破布,瞬间撕开整节车厢的秩序。
一个西装男被踩了鞋,猛地推了旁边的学生。
学生踉跄着撞到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
“你怎么打人!”
“挤什么挤!穷鬼就别坐地铁!”
脏话一层叠一层,像火星落进油桶。
苏清晏心头一沉。她感觉到空气的能量,开始扭曲。
一种灼热、浑浊、令人窒息的波动,从人群中心炸开。
霍寰峰几乎同时抬头,双眼泛起一层异色的金光。
阴阳眼开启——
整个站台,被翻滚的灰黑色气息笼罩。那些能量如同雾,却在空气里扭动,附着在人身上,放大他们内心的怨与怒。
“是‘暴怒’。”
他声音低沉而冷,“十厄之一。”
周围人像被某种无形力量操纵,理智迅速崩解。
有人推搡,有人尖叫,有人挥拳。
“别挤了——!”
“你骂谁穷鬼!”
“滚开——!”
地铁站像坍塌的蜂巢,瞬间陷入癫狂。
“宿主在那里!”
霍寰峰抬手一指。
在人群最中央,一个穿格子衬衫的年轻男人死死护着身旁的女孩。
可他的眼已被血色充满,表情狰狞。
“别碰她——别碰她——!”
他像野兽一样,挥拳击打任何靠近的人。那份“守护”的执念,早被“暴怒”吞噬成毁灭。
“过不去!人太多了!”
陆知遥被乱流推着,慌乱又害怕。
苏清晏的声音被彻底吞没,霍寰峰试图向前却被疯狂的人流死死挡住。陆知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被沈墨川勉强拉住——就在这千钧一发,整个团队即将被混乱吞噬的刹那。
“都——给我住手!”
一声如雷怒吼,硬生生压下混乱的噪声。
声源处,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正以惊人的速度冲入人群。
他动作精准利落,不带一分多余的狠劲,每一次格挡、推开都恰到好处,像一把滚烫的刀划开混沌。
人流被他一点点撕开,他直逼暴乱中心。
是陈铮。
刚结束训练、路过此地的前职业运动员。
也是在场唯一一个——敢逆流而上的人。
他的目标极其明确——那个被怒气吞噬、疯狂出手的格子衫男生(宿主),以及被他护在身后、脸色惨白的女孩。
陈铮猛然闯入核心圈。
他没有出拳,而是反手一拽,将宿主与女孩护在身后。
那一刻,他的背就像一面盾。
“砰——砰!”
重击砸在他肩上、背上,他一动不动。
他忍着剧痛,声如雷霆:“看看你妹妹!她在哭!你要保护的人,正被你的怒火毁掉——!”
这声嘶吼,震碎了暴怒的壳。
宿主动作一顿,眼底浮出挣扎。
苏清晏抓住这一线空隙,立刻喊道:“霍寰峰!现在!”
霍寰峰骤然出手。罪书自他掌心浮现,无风自动,幽光如水波般流转,将周遭的混乱都映照得诡异起来。他并指如剑,引动书中之力,低声喝道:“怒为凶器,焚人焚己——此时不醒,更待何时!封!”
一股浓稠的黑气如同被撕扯的绸缎,发出无声的尖啸,从宿主身上被强行抽离,瞬间没入书页之中。
瞬息间,黑气抽离,宿主瘫倒。
骚乱如退潮,偌大的站台重归寂静。
——
事后。
陈铮揉着发麻的肩,看着走来的四人。
“刚才多谢。”苏清晏语气诚恳,“我是苏清晏,心理医生。这位是霍先生,我的朋友陆知遥、沈墨川教授。”
“陈铮,前运动员。现在带训。”
他语气简洁,眼神却在霍寰峰身上停留片刻,“你刚才的动作——不像普通人。”
霍寰峰目光回敬,两人的气场短暂对撞。
沈墨川推了推眼镜,低声道:“我们得谈谈。这不是普通的心理失控事件。”
陈铮没再问,只沉声道:“如果还会有这种‘事’,需要出力——算我一个。”
镜头定格在几人交换眼神的一瞬。
暴乱的余音散尽,新的暗流,悄然涌动。
──
咖啡厅
咖啡馆靠窗的角落,暖黄色的灯光在雾气缭绕的窗面上映出几个人的剪影。
外头依旧是车流人声,而他们所在的这方空间,却安静得几乎能听见咖啡滴落的声响。
桌上摊着几份资料,是沈墨川从研究所带出的副本。
最上面那一页,印着黑色的标题——
【异常事件·A-07:集体情绪失控(地铁线事故)】
“官方定性为‘群体惊恐反应’。”沈墨川语气冷静,指尖在文件上轻轻点了点,“但根据监控数据,失控持续时间、扩散速度、以及个体间的情绪同步程度,都超出了任何心理学解释范围。”
苏清晏微微皱眉:“确实不像是普通的恐慌传染。那一瞬间,他们的情绪似乎……被某种东西牵引。”
“那就是你们口中的——‘罪书’?”陈铮打破沉默,他还没完全接受这些超出常识的概念,但理性告诉他,那不是幻觉。
霍寰峰缓缓抬头,声音低沉却极稳:“罪书本为神所弃录,载人心之厄,映世间之罪。凡触其气者,七情失衡,心念被放大至极。”
“人心的堕落,就是力量的祭品。”
他顿了顿,看向沈墨川,“你在博物馆提过‘空庙’。那是它的源头。”
沈墨川怔了一下,推了推眼镜:“你知道‘空庙’?”
霍寰峰没有直接回答,只轻声道:“那并非庙,而是……坟。埋葬的是信仰。”
咖啡机的蒸汽声“嗤”地一响,像是无形的嘶鸣。
空气忽然凝固。
陆知遥被这氛围压得有点发毛,小声嘀咕:“……我是不是该去点个甜品缓和一下气氛?”
陈铮嘴角动了动,没忍住笑出声。
紧绷的气息稍稍松动。
苏清晏趁机收回注意力,把话题引回现实:“那也就是说,这些‘异常事件’是罪书力量复苏的表现?若真是这样,我们必须建立一套预警系统。”
“你打算上报?”沈墨川问。
“当然要。”她语气坚定,“但要控制信息。公众不能恐慌。”
霍寰峰看着她,神情复杂。他来自一个以信仰维系秩序的时代,而她,却能在无神的时代,以理智维持秩序。
——这让他第一次,对“现代”生出敬意。
陈铮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目光在几人之间游移:“我不懂那些理论,但我知道一点——刚才要不是你们,那地铁站可能出人命。既然这种事还会继续发生,那我加入。”
陆知遥立刻抬头:“哎?你真的要跟我们组队?”
“算不上队伍。”陈铮淡声道,“只是——欠的勇气,得自己还。”
沈墨川轻轻点头:“那我们,暂且称之为——异常事件小组。”
苏清晏笑了笑,伸手将桌上的资料合上,语气温和却透着决心:“那就从A-07开始,正式立案。”
外面的风吹动窗帘,街灯在夜色里闪烁。
没人注意到,就在他们达成共识的瞬间,咖啡馆门口的落地玻璃上,一抹极淡的、与罪书封印同源的暗色纹路一闪而过,如同一个无声的回应,随后缓缓消散在都市的霓虹倒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