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乔亦看来,显而易见,纪明祺在学校被人霸凌了——看花纹,他身上的脚印不是一个人的。
纪明祺却在乔亦说出这句话后立即奓毛,脸色腾地涨红,凶狠地反驳:“我没有!”
乔亦道:“你身上的脚印——”
纪明祺忽地把瓶子砸过来,胸口起伏,声色俱厉地嚷道:“你是聋子吗?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才被人霸凌!”
乔亦侧过身,看着被砸在地上的瓶子撒着水滚远,回过头来注视纪明祺,尝试推测他的心理——
可能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都比较爱面子,觉得被人欺负是件很丢脸的事?
也可能是担心一旦承认,会释放出自己是弱者的信号,从而受到更多的欺负。
或者两者兼有。
最后乔亦决定暂时避开这个会让纪明祺变得敏感的话题,说道:“那就是我看错了。现在很晚了,我先送你回宿舍?”
纪明祺怒瞪着乔亦。
乔亦试探着去接纪明祺的书包。
不等他的手靠近,纪明祺先甩手把他挡开,杵了一会儿,大概也是无处可去,不太情愿地拧身越过乔亦走到车边,一拉车门没拉开,登时又变得面红耳赤,“开门!”
乔亦按下钥匙,纪明祺拉开车门钻进后座砰地把门关上了。
一路无言。
乔亦也没搭话——纪明祺不想跟他说话的表情不要太明显。
车子停到宿舍楼下,纪明祺招呼没打一声,火速下车逃跑。
乔亦一直看着纪明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掏出手机又给他的前经纪安哥人打了个电话,问他是否知道纪明祺被霸凌。
安哥一天接到乔亦两个电话,已经不耐烦了,没好气道:“他被霸凌?他不霸凌别人就不错了!我就没见过比他还有主意的,就是真有这么个事也是他自找的。行了,我是管不了他,现在他也不归我管,有什么事你就自己处理,我这还忙着呢。”
“安——”乔亦没说完,电话已经挂了。
他把黑了屏的手机拿到面前看了半天。
不是。
什么叫真被霸凌也是自找的?
想起纪明祺简历上那些负面评价,乔亦不禁怀疑:偏激的到底是谁啊?
安哥这种态度肯定是没指望,身为当事人的纪明祺也拒不配合,那就只能他自己去核查。
虽然乔亦心里已经认定,但总不能用“我感觉”来说服别人,所以还是得先确定下纪明祺身上出现脚印这种事是常态还是偶发,然后再进一步确认是互殴还是霸凌。不同的定性有不同的解决办法。
乔亦解了安全带下车,也回了公司一趟,当晚带了个u盘回家,里面纪明祺签约以来的所有物料。
等他把这些看完,基本能把纪明祺的个性了解个差不离,那时悬而未定的几件事也该有眉目了。
第二天,乔亦准时出现在宿舍楼下。
纪明祺拖到最后一刻下楼,拉开车门看到乔亦,眉心旋即纵起,“怎么又是你?”
乔亦道:“安哥有些事脱不开身,以后我就是你的新经纪人了。”
安哥那边是什么情况,乔亦和纪明祺都心知肚明。
按照安哥的说法,他与纪明祺是相看两厌。
但据乔亦的观察,纪明祺得知安哥把他脱手之后是有些伤心的。
纪明祺就像那种初到新环境对一切都保持警惕的狗崽子,对所有人龇牙低吼的同时,也在一点点地探索接受。
哪怕安哥对他有诸多意见,且——乔亦相信,一个小孩子和一个大人作对,在悬殊的体力及人生经验的差距前,更吃亏的一定是前者——安哥很可能因此对他做过些什么,或者就像无视他遭受的霸凌一样什么都不做,纪明祺仍是忿忿地把安哥当成了他逐渐熟悉起来的环境的一部分。
现在安哥突然把他甩给别人,大概可以类同于对一切都抱持着怀疑的小狗崽好容易将周围的一切都探索完毕,内心已经接受自己未来将要在这里生活,只是还没等到那个躺下露出肚皮的契机,扭扭捏捏准备半推半就时,被人当成养不熟的狼崽子扔了出去。
对纪明祺这种遭人霸凌都不肯拉下脸求助的人来说,可想而知是怎样的打击。
因着这件事,纪明祺之后的几天都表现得相当阴郁。
连带着乔亦这个后来者也吃了不少挂落。
乔亦问点什么,纪明祺都要摆出一副看透了炎凉世态的模样各种冷笑嘲讽。
“我听公司里的人说了,你只是个实习生,实习生都是过几个月就走,你这几个月就别来管我,我也不会跟公司告你的状,到时候就直接一拍两散,省得麻烦。”某天上学路上,纪明祺坐在后座抱着手臂说出这么一句话。
乔亦之前没太想过这件事,听纪明祺这么说,就回道:“谁说我过几个月就走了?”
纪明祺不冷不热地呵了声,表达对乔亦的嗤之以鼻。
乔亦没说什么,他也不是很喜欢作保证的人。
只是实习期满之后真的没走,还在这个阴差阳错踏进的行当里一待就是六年。
追溯原因,似乎就是因为纪明祺这句话。
不可否认,最初乔亦那样说,只是为了解决霸凌事件,而想要取信与纪明祺,除了让纪明祺相信“他不一样,他们会是长期的伙伴”之外,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但之后,乔亦就彻底忘了这一茬——说不上是不是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创作”中,等他终于在不久前回过神时,六年就这么过去了。
在学校西操场的垃圾点拍到六七个男生把纪明祺推倒在泥地里踢来踹去、纪明祺蜷缩着身体护着头忍受的同时寻找时机、最后一扑而上把领头的人扑倒在地无视所有人的拳脚只按着一个人往死里打,连门卫过来拉都拉不开……
而他刚好漏掉了纪明祺反击这一段,将所有霸凌者的脸及霸凌过程拍了个清清楚楚,之后在对方家长找上门时以公开录像威胁,如愿让所有霸凌者道歉转学。
一幕幕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乔亦眼前放映而过。
在那之前,乔亦一直以为自己更适合做医生——因为无法接受血腥而不得不放弃;
记者——恰好她妈妈是电视台的主持人,见惯了记者的艰辛且时不时向他揭露新闻界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理想主义,最后滤镜碎了一地;
老师——后来他发现自己喜欢的不是教书育人,那对他而言甚至有些过盛。比起对所有人施以平均但浅薄的善意,他更倾向于专注且持续的关怀、照顾、修剪、塑造,于是老师也从他的备选职业中删除。
或者是公益片、纪录片导演——结果明明在导演助理的面试中通过,却被关系户临时卡掉了名额,为了堵住他的嘴,随便抠出个实习经纪的职位打发了他。
现在想想,乔亦觉得,他当时遇见纪明祺,就像是要捕的蝴蝶刚好扑进了他的网兜里。
他在经纪人这一行,好像的确是有些天赋及热忱在的。
时至今日,乔亦的热忱也没有减少,天赋却走到了尽头。
从他想给纪明祺争取一个重要的角色却失败那天起,他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最近频频失眠,也是发觉到自己渐渐力不从心。
尽管不想,但乔亦必须要承认自己的上限就在这里。
他喜欢锦上添花,而不是成为一幅完美画作中的败笔。
纪明祺在他手里不会更好。
乔亦想,是时候撤掉网兜,放那只蝴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