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左右,镇南村出现了一起近十年都不曾发生过的巨大型山体滑坡,锣鼓敲得震天响,撕扯着喉咙围着村子叫:“起床了起床了!滑山了!快跑了!不准逗留啊!”
彼时的金桔听见锣鼓叫喊声顿时心口一紧,转身就要往回走:“不要让大家上楼了,是山崩、山体滑坡,让大家撤,都先先······”
突然意识到还分不清山体滑坡的方向,天又黑蒙蒙一片,连往哪儿撤都不知道。
金桔有一瞬的慌乱,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逼着脑袋冷静回忆可以避险的位置,蓦然响起村委一行人往另一方向跑的位置,他们说是电缆倒了。
不是,不对,他们听到的轰塌声不是重大物倒地的声音,是滑坡前地面震动的信号。
“往六组撤。”金桔忍住心中的害怕,当即做出决定,“有老人小孩的,抱也好背也罢,拜托各位务必一个不留往六组大坡上撤。”
他们能自救便已是最好,没有义务要顶着生命危险去提醒去救急他人。
金桔丢开伞,哽咽着嗓子,朝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猛带头站了出来:“小金书记,他们带人往前走,我跟你去!”
“不行,”金桔当即拒绝,“你带着你妈往外走!听我的话。这是命令!”
“小金书记,我去,我们家有两个儿子,要是回不来,传宗接代的任务就交给我哥了。”
“算我一个,我有女儿,我不怕死。”
事情会有多严重还没个定性,金桔不敢拿他们的生命做赌注,假意哄着他们一起先往前去,随后独自转身走入了黑暗里。
径直的一条路上,此刻已经没有了什么人,而情况远比想象中的棘手。
远远走来,山体滑坡压溃了一大片的建筑,土和水搅拌成泥焦着数不清的木块工具,金桔眼前有些发晕。
她站在方才离开此刻压溃的楼房前,晕眩中眼前是母女俩的脸。
攥紧了拳压在胸口,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夏天的风凉的让人发颤,耳边是偶尔山粒石子风吹滚落,气氛压抑沉重。
为什么不把人带走?
为什么没有把人带走?
为什么发生异常的时候不坚持,就这么让两个活生生的人因为擦肩丧失了性命?
金桔一遍遍地怒叱着自己。
微小的抽噎声仿佛惊醒了地底下的人,边缘不起眼一角的石板动了下,金桔目色一僵,打亮电筒扫在地上,“有人吗?还有人吗?”
石块再次动了,金桔顺着声音过去,双腿跪在地上脸贴着石板用手电往缝隙探。
看见人的一瞬间,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冯雪?!”金桔看清匍匐在石板下的人,靠五指扫开上头的杂物,用力去搬石块板,发现丝毫不动摇,便想去找工具,“你,你等等我,我找个东西。”
冯雪闷着声,像是受伤了,虚中带着沙哑:“我以为我会死了。”
“不会,”金桔抹掉眼上不受控乱流的泪,哽咽着嗓音,“不会的,好人会长命,你要长命百岁的。”
她在附近寻到了一根撬动着力点的铁棍,还没来得及撬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道疯狂的喇叭声,直射过来的灯光刺激的眼睛下意识眯起。
高大的身影从光里走来,走近了才看清他的脸,焦急地冲上来:“金桔姐,你没事吧?”
“没事。”失望转瞬而逝,金桔摇了摇头,“你怎么来了?”
“我——”谷满心虚,没来得及顾左右而言其他,石板又动了下。
金桔说:“先不说了,救人要紧。”
“下面有人?”谷满来不及想其他,低头向下什么看不清,“在哪儿?”
“下面。”
说话间,金桔把铁棍抄在安全位置,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压。
谷满见状撩起身上衣服脱下,把金桔往一旁扒拉开,布料裹在手撑的这头,一用力浑身肌肉立刻蹦起,使力的样子一看就经常运动,劲儿不少。
撬起大半时,金桔把伞捡起,撑在他肩上,以防雨水糊了眼,导致他失了劲儿。
她则是往地上趴下,担心冯雪加重上海,不敢随便去扶人,只能把手递给冯雪。
等到人一点点半趴起来,金桔将她驼肩拉了出来。
这才看见她身体下护着的母女俩。
顷刻间,冯雪分不清她是哭着笑还是笑着哭,脸上糊到处飞着泥,头发乱糟糟的,可自己脊背一时挺不直,石块砸来时刚好她撑着手肘挡在母女之上。
腰骨还泛着疼,但她咬紧牙强忍下去,抬手给金桔捋好了鬓边的发。
她声音还虚着:“不哭。”
金桔一把抓住她手腕,感受到指尖透来的人体温度真实柔软,才真正敢相信是活着的,人还是活着的。
她整个人不受控的发抖,一边还在摇着头,几乎要说不出话。
随着大石块落地“砰”地一声,谷满一撸脸上的雨水冲上来,把伞撑在冯雪头顶,另一手支着她的肩,沉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敲锣蜜鼓的那会儿冯雪已经跑了,余光瞥见经过时黑暗中三楼透着微弱的光,让她本能地停下脚步喊了一声“二嫂”,二嫂抱着孩子打着手电走出没有封窗的阳台。冯雪一惊:“二嫂,你怎么还不走,快下来,滑山了!”
二嫂惦记着金桔的话,迟迟不肯离开。
冯雪见此,没有犹豫的朝着二嫂家去,上到三楼强行押着她下楼,结果还没下三楼,房子已经让侧面滑落的山体带动,屋顶的硬体石块结结实实砸了下来。
见冯雪不说话,谷满拽着她的手,一面转头跟金桔说:“你们俩,马上就跟我上车,我现在把你们先送县里去。”
“你把她们送去,”金桔拒绝说,“先去医院,我这里还有工作离不开。”
谷满喊:“还工什么作啊,山体滑坡这么大的事,你要死这儿了怎么办?!”
“别胡说,快走。”
送走了他们,眼看对面过不去了,金桔掉头继续一家一家敲门叫名字恐怕遗漏,确保全员撤离才敢去往汇集的通往大巴点的高坡。
金桔看着高坡上木棚下或站或坐或蹲着的人,有的跑得着急没有穿鞋,有些连衣服都没有穿好,有的撑着伞打着赤膊,脸上表情迷茫不安又无措,像极了和大人跑丢了的孩子,显得格外的没有安全感。
或许是觉察到了情况的复杂,向来嬉笑吵闹的孩子安静了。
金桔上去一边点名,一边问是否有伤员。
事发到现在,求救电话打出了个把小时,比救援队伍先到的是谷满掉头的车,所有人目光都看向了黑暗中那道唯一的亮光。
“路堵了,车进不来,我们出不去。”谷满搀扶着冯雪下了车,脸上表情烦躁。
有村民说:“等吧。”
“等什么?”
“等天亮。”
“天亮了,就有人来了。”
大雨还是没有停,而现场似乎又出现了其他声音,有经验的老人连忙上前仔细询问滑坡段,听见是连着二嫂往前的那一家。
“水坝恐怕是塌了。”老人拧紧眉头,“小金啊,你要赶紧把人往隔档带走,就怕万一塌了水会冲到这边来,这个坡下面一层这么薄的水泥扛不住冲,容易引起二次滑坡,不可靠。”
金桔一听,方还跟陈三统确定他把老奶背下来,就听见这句话。
当即想也不想,金桔立刻起身组织人员往石牌坊那边走。
往那头走再靠前就是大巴站点的位置,站点三面是靠砂砾和水泥打起来的方坪,外加地基稳固又足够高,是个避水避雨的好去处,可偏生谭石匠性子堪比茅坑里的石头又丑又硬,一往回愣是怎么说都不愿意离开,搬着凳子坐在门前。
孙子好赖话说了哄了,怎么都不管用。
因为金桔没有走,身兼重任的谷满不敢轻易离开,见此状况弯腰将谭石匠双手往肩上一扣,起身就将人背起,口头说着:“你说你这老人家,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不如一个小孩懂事呢,现在是置气的时候吗?”
谭石匠哪叫小辈数落过,黑着脸要挣扎,但他哪里是常年户外训练出一身扎实肌肉的谷满的对手,说什么都听不进去,颤颤巍巍地说:“我那些老家伙跟了我一辈子,就是死我也要跟它们死一起!”
“都多大岁数了,还说孩子话呢。”
一路上,金桔和谭石匠孙子跟着,意外发现谭石匠在谷满没大没小的话上,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比平常板着脸端着老派姿态轻松很多。
到了地方,开着聚集一块的手电为了省电,再次关上了。
这一夜,注定不太平。
不出所料,十几分钟过后,一阵汹涌的河流来袭。
幸好暂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天微微亮时,救援队伍已经挖开道路进去现场,金桔跟赶来的县领导确定现场人员和暂时失联人员,以及指明方向定位,便于援救人员的工作开展。
但仅在一夜之间山体滑坡和水坝崩塌让镇南这个名不经传的小村新闻乱飞。
村民在领导的安置下,进了原地搭建起的屋内,现场物资齐全信号已恢复正常。
等领导们布置好救援方位,金桔给家里打完保平安的电话,则是随着救援队伍要去往滑坡另一头寻找村委会一直处于失联状态的几人。
可当林燊匆匆赶来听到“山体二次滑坡”的噩耗时,金桔一下午都在山的另一头,连同着救援人员一起,不确定是否遇害。
从得之镇南村消息,到那通一直拨不通的电话,再到此刻的失联。
林燊看着眼前那摊泥,刺的他心口发疼。
在地质专家确定,二次滑坡是由第一次滑坡带动水坝崩塌从而引发,同时肯定短时间内不会出现第三次滑坡之后,林燊才获批同意进入。
此刻上游的水已经小了许多,落了几天的雨水也停了。
连续6个小时的搜索救援,终于塌陷的半面山体下的房屋下救出了人,一根粗大的树干砸在金桔的右腿。同行的医护人员说:“没有破皮,腿还能动吗?”
金桔摇头:“没感觉了。”
“压的时间太长,”医护人员说,“血液循环没跟上来,但也可能是伤到了韧带。”
担架将金桔和找到的村委以及救援人员送了出来,得到消息的林燊从现场退出来,看见她时,她正满身泥泞还在安抚看见她就哭了学生。
听见脚步声走近,金桔一抬起头,发现林燊红着眼站在跟前。
他目光深邃,抿直了唇线,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金桔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下一秒,林燊没有说话,弯下腰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干燥温软的手掌拖在她脑后,另一手紧紧圈在她腰际,像是要将她揉进骨子里:“为什么不听话。”
这个拥抱来的太突然,完全打破了两人之间还刻意保持着的假陌生,金桔还有些没缓过神:“什么?”
好似终于感受到她的存在,林燊紧绷地神经一松,依然没有松手:“为什么不跟谷满走?”
当时谷满折回把车开到公车停放处,之后不放心又把车开到了公路上,在救援队伍到了的第一时间要带冯雪去医院检查腰,金桔不愿离开。
这会儿,金桔后知后觉感知到他的害怕,轻轻回抱了他。
她低声在他耳边说:“这不是没事吗?”
“要是有事呢?”林燊一抬头,漆黑的眼盯着她看,眼底泛着红。
面对眼前情况,金桔没法做出假设,可就是在这样一片事事都会引起她注意的满地狼藉,此刻却像是丝毫都引不起她的注意。
金桔仰起头,望着他的脸,“你就是为了这个过来的吗?”
林燊闻言没说是没说不是,抬手就要去看她撕开了一半裤腿包扎好的右腿,“腿怎么样,伤到了哪里?”
金桔看着他,轻描淡写道:“断了。”
抚在右腿的手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