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远没有肯定江浸月的话,原因无他,只不过是没有更多的证据。
“十年前的案子,时间太久了。”裴明远收回了平板,“当年的八名幸存者,都接受了警方的帮助,更换了身份,只有杜若兰,是因为她的亲戚醉酒后说漏嘴,被八卦小报的记者报道出来。”
“这些年,他们中的一些人或许已经结婚生子,有了全新的家庭和人生。要去重新接触他们,揭开那道血淋淋的伤疤,非常困难,也……不人道。”他补充道。
江浸月静静地听着。
“那……当年的绑匪呢?”江浸月提出问题,“他们被抓住了吗?”
“主犯在与警方交火时被当场击毙。其余的,大部分都在后续的清剿行动中落网,死刑,或者终身监禁。”裴明远顿了顿,“很可能有漏网之鱼。”
比如天台那一个。
江浸月还想追问下去,却被林书语打断。
“够了,”她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她一手握着江浸月的手,另一只手和裴明远十指相扣。“你们要谈这些事情到什么时候?明远,照珩才刚从手术室里出来,小月亮也一天没合眼了。你们……你先休息一下吧,一时半会哪能全都翻个底朝天?”
她知道,要是自己不阻止,裴明远肯定会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才肯好好休息。
裴明远瞥见外面的晨光,便也松了口。
“你阿姨说得对。”他对着江浸月说,“你现在需要休息。”
“回家吧,”林书语点头附和,“我们都回家,让厨房炖点汤给照珩,好好睡一觉……”
“不能回家。”
裴明远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
林书语愣住了:“为什么?”
裴明远没有多说,而是和一旁的助理吩咐订附近的酒店和餐食。
林书语疑惑的等待丈夫的解释。
安排好一切后,裴明远才有些不自在的攥紧了林书语的手。
“照珩他……血液里有抗凝血药物成分,并且不是在花圃那里接触到的。”裴明选择对妻子透露了一部分残酷的真相,“那种药需要通过饮食,长期、小剂量地服用,才会起到延缓凝血的作用。”
“他的饮食,一直是在自己家里。”
林书语愣住了。
自从江浸月和裴照珩结婚后便搬出了老宅,佣人一大部分是林书语亲自从老宅调过去的,多是知根知底的老人。
是家里人?
是哪个每天都会见到、甚至会笑着打招呼的佣人、厨师,在自己儿子的饭菜里,日复一日地投下致命的毒药?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却又明白裴明远不会对自己说谎。
“在事情查清楚之前,没有什么不可能。”裴明远揽住摇摇欲坠的妻子,“所以,书语,听我的。你现在带浸月去酒店,那里比家里安全。”
江浸月从头到尾,只是安静地听着。
当听到“抗凝血药物”的时候,他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他想起了裴照珩在花圃里那流血不止的伤口,想起了他那张失血过多的、苍白的脸。原来……那不是意外。那也是被设计好的。
“裴叔叔,”江浸月开口,打断了裴明远准备扶着妻子离开的动作。“我也想做,这种药物检查。”
他的脑子转得很快。
“我这段时间都是和…照珩,”他卡了一下壳,舌尖还是有点不习惯地蜷了一下,像是在品尝一颗从未尝过的糖果,带着点生涩的甜意,他还没习惯用这两个字称呼裴照珩,“我们吃的东西,基本都是一样的。如果投毒的人就在家里,那这种……抗凝血药物,也应该会出现在我的体内。”
“也许剂量会不一样,但不可能没有。除非……”
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直视着裴明远。
“除非,对方下毒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只有他一个人。”
如果目标只有裴照珩,那说明什么?说明对方的目的,可能和江家无关,而是直指裴氏集团的继承权?
“你的意思是,”裴明远反问,“你想用自己的身体,来佐证你的推断。”
江浸月没有否认。
“这是最快的方法。”他平静地说,“检查结果,能帮我们缩小排查范围。”
如果他体内也有药物,说明下毒者分不清、或者不在乎毒死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个,甚至想一网打尽。这指向一种更粗放、更混乱的作案动机。
如果他体内没有,那就说明,对方的目标非常精准。投毒者不仅清楚地知道他们的饮食习惯,甚至能精确地控制药物只进入裴照珩的身体。这种掌握度,本身就是一条最重要的线索。
“做检查,可以,不如说我确实漏了这一点。”裴明远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指向了清晨。医院的走廊外,天光开始微微发白,“张教授的团队可以做这项检测,我现在就去安排。”
“我留下来陪…”林书语还没说完,被裴明远揽在怀里“跟我去酒店,你需要睡觉。”
林书语还想再说什么,但她对上丈夫那双满是疲惫和红血丝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她这才发现,他的下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青灰色的胡茬。
他也撑了一整夜。
她顺从地把脸埋在丈夫的胸口。
江浸月看着他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裴明远安抚了妻子片刻,便叫来了自己的助理小陈,他低声交代了几句,助理立刻小跑着去联系医生。
“检查结果出来后,第一时间告诉我。”裴明远对着江浸月说。“在结果出来之前,”他缓缓地说,“待在小陈身边,寸步不离。”
“任何……异常的情况,立刻联系我。”
江浸月点点头,又回了一声好。
他目送着两人离开,偌大的走廊,一下子只剩下江浸月,和那个站在几步开外、像个人形立牌一样的助理小陈。
“江先生。”小陈走上前来,微微欠身,姿态标准得像是教科书里走出来的,“我叫陈舟。接下来,由我陪同您进行检查。”
在陈舟的引导下,他们没有去普通的门诊抽血处,而是通过员工通道,来到了一个位于住院部顶层的、独立的医学检验中心。这里人很少,安静得只能听见仪器的低鸣声和自己的脚步声。
张景明教授早已等在了那里。这位国内顶尖的心外科专家,此刻换下手术服,穿着一件白大褂。
“小江,来了。”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对江浸月说,“我们这次需要采三管血,另外还需要一些你的头发和指甲样本。过程会很快,不用紧张。”
江浸月“嗯”了一声,顺从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挽起了卫衣宽大的袖子,露出了自己那截惨不忍睹的手臂。
他的皮肤很白,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带着点病态的白。在那片白皙的皮肤上,手腕内侧那些层层叠叠狰狞的疤痕,显得格外刺眼。
张教授的目光在那些疤痕上停顿了一秒,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一名年轻的女护士走过来,开始准备抽血的器具。
江浸月的视线,落在了那根即将刺入自己血管的、闪着金属寒光的针头上。
很奇怪。
他以为自己会害怕。
17岁的江浸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打针。每次体检抽血,为了转移注意力他都会胡言乱语东扯西扯。
只有裴照珩会认真的听完他每一句话。
可现在,他看着那根针,心里居然一点波澜都没有。
就像……那不是他的手臂一样。
他甚至有闲心去观察那个护士。她很年轻,看起来刚毕业没多久,动作有点生疏的紧张。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很细巧的银戒指,不是什么名牌,但看起来被摩挲得很亮。
江浸月想起了藏在抽屉里的戒指,如果他一直带着,肯定也会很亮吧。
“好了,江先生,可能会有点疼,您忍一下。”护士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
冰凉的酒精棉签擦过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凉意。然后,是一阵清晰的、尖锐的刺痛感。
江浸月下意识地绷紧了手臂的肌肉,眉头也微微皱了一下。
疼痛是真实的。
它提醒着他,这是他的身体。这具疲惫的、伤痕累累的身体,确确实实,是属于他的。
暗红色的血液,顺着透明的软管,缓缓地流入了采集管。
第一管,第二管,第三管。
他想起来今天,不、是昨天的早餐,一份蔬菜蛋饼,一杯温牛奶,还有几片全麦面包。自己只喝了温牛奶,还有谢栀带来的三明治,裴照珩则是完整的吃完了一整份。
抽血结束了。
护士熟练地拔出针头,用一团棉花按住针眼。
“江先生,您按住这里,五分钟。”
江浸月伸出另一只手,按住了那团棉花。温热的血液,隔着棉花,传来一种黏腻的触感。
后续的样本采集很快。剪了一小撮头发,又刮了一些指甲的碎屑,分别装进了密封袋里。
“好了,”张教授检查了一遍所有贴好标签的样本,对陈舟说,“最快六个小时出结果。你带他去酒店休息吧,奔波了一天一夜,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好的,多谢张教授。”陈舟点头致意。
他们离开了检验中心。
清晨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照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明亮的、暖黄色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的微尘,在光束里清晰可见,上下翻飞。
江浸月走到那片阳光下,停住了脚步。他抬起手,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暖洋洋的。
活着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一点。
他好想和裴照珩说,太阳真的很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