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模糊的人影轮廓,似乎倚靠在天台栏杆上的、黑色的剪影被阳光变得失焦。
那个人,在看这里。
不,是在看他。
江浸月看不清对方的脸,甚至分不清男女。但就在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那,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冰冷恶意,让江浸月忍不住颤栗。
那不是错觉。
那是一种……很熟悉、熟悉到下意识想要呕吐的感觉。
直到一阵更刺耳的、撕裂空气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才终于打破了这片死寂的对峙。救护车到了。那个楼顶的黑影,也随之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穿白大褂的急救人员迅速冲了过来,嘈杂声将江浸月从混乱的感官中拽了出来。
他看见急救人员小心翼翼地绕开那根致命的钢梁,为昏迷的裴照珩戴上氧气面罩,接上心电监护仪。他看见消防员也赶到了,带着沉重的切割设备。刺耳的、切割金属的噪音响彻山谷,火花四溅,像一场烟火。
他的身体终于恢复了一点知觉,能动了。
他想站起来,想走过去,但双腿发软,刚一用力,就又一次跌坐回花丛里。那件他早上还十分喜欢的黄色卫衣,此刻沾满了泥土和压烂的花瓣,袖口上,还凝固着一小块属于裴照珩的、已经变得暗沉的血迹。
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是谢栀。
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那双向来明艳动人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红色的血丝与骇人的、淬了火的怒意。她没有看江浸月,只是死死地盯着正在进行救援的区域,声音沙哑。
“跟我走。”
江浸月踉跄着,被她拉着,一步步远离那片混乱的中心。他回头望去,只能看到裴照珩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身上盖着白色的毯子,被迅速地推进了救护车。
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花圃的负责人跟在谢栀身后,脸色惨白地不停道歉和解释;警察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开始询问目击者。而谢栀置若罔闻,她只是拉着他,穿过人群,走向来时坐的车。
“上车。”她拉开车门,言简意赅。
江浸月坐上了后座,他还有些缓不过劲来,瘫坐在座椅上发呆。谢栀坐上驾驶座,没有发动车子,而是从储物格里拿出了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拧开递给他。
江浸月握着冰凉的瓶身,看着窗外那辆闪着红蓝灯光的救护车。
谢栀深吸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吐出。她拿出手机,拨了几个号码。
“是我。封锁西山花圃的全部消息。对,所有媒体。”
“备好A型Rh阴性血,有多少要多少,立刻送到仁和医院。另外,把张教授从国外接回来,我要他主刀。现在,立刻。”
“裴叔叔和阿姨那边,我待会儿会亲自说。你现在,去把西山花圃的承建方、施工方、设计方,所有相关公司的法人,全部给我控制住。”
她挂断电话,将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然后用双手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当她再抬起头时,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后怕。
她转过头,看向江浸月。
“小月亮,”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知道你吓坏了。但是,你听我说……”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裴照珩……他需要你。”
江浸月缓缓地转过头,看着她。
他需要我?
我能做什么?我连站都站不稳。我看到血就会想吐。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谁。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干涩的“嗬嗬”声。
救护车终于发动了,尖锐的鸣笛声再次响起,从他们车边呼啸而过。谢栀立刻发动了车子,紧紧地跟了上去。
去医院的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车里只剩下压抑的沉默。江浸月的视线始终落在前方那辆白色的救护车上,红蓝交替的灯光,像一颗濒死的心脏,在他失焦的瞳孔里,一下一下地搏动着。
他想起了裴照珩昏迷前依旧在担忧自己。
明明受伤的是裴照珩。
江浸月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那瓶已经被拧开的矿泉水。瓶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他的指缝滑落,滴在他的裤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海浪声消失了。
仁和医院顶层的VIP病房区,走廊被厚重的羊毛地毯铺满,吞噬了所有脚步声。墙壁是温暖的米白色,嵌着柔和的壁灯,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柑橘香氛,试图掩盖那股消毒水特有的、代表着不安与洁净的冷冽气味。这里安静得过分,每一丝声响都被无限放大——监护仪器规律的嘀嗒声,远处电梯门开合的轻微嗡鸣,以及……呼吸的声音。
江浸月坐在抢救室外冰凉的长椅上。那张为了匹配整个病区昂贵装潢而设计的椅子,线条优美,实木质地,却硬得硌人。他换下了一身狼狈的衣物,穿上了谢栀让助理紧急送来的一套干净的备用服,是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一条深灰色棉质长裤。很柔软,很舒适,却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那件被他珍视的、明黄色的卫衣,连同那沾染了血污的卡其色裤子,被装在一个白色的不透明袋里,由谢栀的助理带走了。江浸月看着它被提走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下,不疼,只是空落落的。
那上面有裴照珩的血。
现在,他身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而裴照珩,正躺在那扇紧闭的金属门后,生死未卜。
不公平。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却又似乎在心底存在了很久很久,轻轻一拨就涌出一团又一团的黑泥出来。
为什么自己完好无损?那个拱门是朝着他砸下来的,死在下面的人应该是他,被钢筋贯穿身体的人应该是他。可裴照珩冲了过来,把他护在了身下。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置换了一份……不应得的、肮脏的安全。
不公平。
江浸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他想起这双手早上还在衣柜里挑选衣服,还笨拙地拧开瓶盖喝水。现在,它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这样无力地放在膝盖上。
他猛地将手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种尖锐的疼痛来对抗内心那股巨大的负罪感。
你又一次害死了人。
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
你又践踏着别人的尸体和鲜血,活了下来。
都是你的错。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更近了,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在说。
如果不是你,他现在还好好的。是你害了他。
“喝点热水,小月亮。”
谢栀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不知何时坐在了他的身边,递过来一杯温水。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镇定,只是那份镇定之下,是肉眼可见的疲惫。她也换了一身衣服,是干练的黑色长裤和丝质衬衫,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江浸月没有接。
谢栀也不勉强,她将水杯放在两人中间的空位上,然后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着,似乎在处理着数不清的事务。她的侧脸在走廊柔和的光线下,线条显得有些冷硬。
“张教授已经落地了,半小时内能到医院。”她像是在对江浸月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手术室和医疗团队都准备好了,就等他来主刀。”
“血库也到位了……不会有问题的。”
谢栀说得很笃定,江浸月明白这是她在安慰自己。
“……对不起。”
江浸月终于开口。
谢栀的动作顿住了。她侧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为什么说对不起?”
“如果不是因为我……”
“打住。”谢栀立刻打断了他,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江浸月,我不管你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给我听清楚了。这不是你的错。”
她放下手机,身体微微前倾,强迫江浸月看着她的眼睛。
“这是一起事故。有人要为此负责,但那个人绝对不是你。你不需要为任何事情道歉,明白吗?”
江浸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道理他都懂。可是,那种“如果我没有去那里就好了”的念头,像藤蔓一样死死地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
谢栀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底里叹了一口气。
她本以为失忆后的江浸月不会轻易的再陷入情绪的漩涡,所以放松了警惕。但是江浸月的病,并非失去记忆就能不药而愈,况且这次的诱因如此直接和惨烈。
“我知道……这很难。但是小月亮,现在不是钻牛角尖的时候。”
她伸出手,覆盖在江浸月紧握的拳头上,那只手很凉。
“裴照珩那个傻子,他用半条命换你好好地坐在这里,不是为了让你跟他说对不起的。你如果真的觉得亏欠他,就打起精神来。等他从手术室里出来,他需要看到的,是一个能好好照顾他的人,而不是一个只会缩在角落里自怨自艾的废物。”
“废物”这个词,说得有点重。但谢栀知道,温和的安慰没有用,必须用最直接的方式,把他从自我否定的泥潭里拽出来。
江浸月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谢栀。
照顾他。
是啊,他昏迷了,他受了那么重的伤。等他醒来,他会需要人照顾。吃饭,喝水,翻身……他需要我,而不是这个陷在情绪中自艾自怨的我。
江浸月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将那些莫名其妙的杂念拍出脑袋里。
“你说得对,栀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