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雨裹着纸钱灰扑在四合院朱漆大门上,江云归盯着门环上的铜锈,突然想起清明扫墓时烧的纸人,衣角也沾着这样的灰。
“萧停川,你闻。”他侧过头,雨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淌,“血腥味混着艾草香,有点像小时候熬的药。”
萧停川正用手机拍门楣上的“平安”二字,闻言嗤笑一声。
“江队还有这闲情逸致?法医刚说死者被砍了十七刀,刀刀避开要害,搁古代叫凌迟。”
警戒线内,赵德贵倒在卧室的寿材旁,血渍在青砖地上漫开,像幅被雨水晕开的水墨画。
江云归蹲下身,指尖避开血迹,捏起片沾着血的艾草叶。
清明插在门楣的那种,边缘还带着齿状咬痕。
“死者手里攥着的断指甲,”他突然开口,声音被雨声泡得发沉,“不是他自己的。”
萧停川踹开虚掩的厨房门,菜刀在砧板上插得笔直,刀背“周记菜刀铺”的刻痕里嵌着点皮肉。
“这刀眼熟不?”他用镊子拨了拨刀柄,“跟周建军家传那把一个模子,他爹以前就是开铁匠铺的。”
卧室的衣柜里,藏着件褪色的快递服,右肘的补丁下露出半截刀片。
江云归摸出衣服口袋里的平安符,符纸折痕与技术队发来的周母遗书照片完全吻合,边角都带着个小小的三角形折痕。
“238条未发送短信。”萧停川翻着周建军的手机,屏幕光映得他眼底发蓝,“全是爸,你为什么害死我娘,最后一条编辑时间是4月14号23:05,正好是行凶时间。”
监控室的屏幕上,3月28日的画面泛着雪花。
周建军的快递车停在五金店后巷,他蹲在车旁抽烟,烟雾里能看见他左手小指缠着纱布。
与断甲的位置完全一致。
“自残伪装反抗伤。”江云归的指尖在监控截图上圈出纱布,“他早就计划好了,连法医的鉴定方向都算准了。”
萧停川突然笑出声,把周建军的网购记录拍在他面前。
“还买了本《人体解剖图》,3号下的单,5号就到货,合着这几天没送快递,净研究怎么凌迟了?”
雨越下越大,打在四合院的青瓦上噼啪作响。
江云归望着赵德贵枕边的《了凡四训》,书页第17页被血浸透,正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那句,旁边用红笔写着“建军吾儿”。
“他知道周建军是私生子。”江云归合上书,血腥味混着艾草香突然变得刺鼻,“这十七刀,应该是替他娘讨的十七年债。”
萧停川踹开周建军家的破门时,生锈的门轴发出哀嚎。
堂屋的供桌上,周母的遗照前摆着碗没喝完的粥,平安符压在粥碗下,符纸背面用铅笔写着“4.14”。
“找到了。”他从床底拖出个木箱,里面是把老式铁匠锤,锤头刻着个“周”字,边缘的缺口与菜刀上的吻合,“这才是真正的凶器,那把菜刀是故意留下的。”
江云归的目光落在箱底的录音笔上,按下播放键的瞬间,周建军的声音混着雨声炸响:
“赵德贵说要去快递站闹,说我这种野种不配送快递……”
“娘,我看见他藏的那份自愿和解书了,村委会盖的章,你根本不是自愿的……”
“十七刀,一刀一年,他欠你的,我讨回来了……”
录音的最后,是打火机点燃艾草的轻响,像谁在清明这天,终于烧尽了三十年的怨。
审讯室里,周建军盯着墙上的《妈妈再爱我一次》海报,突然笑了。
萧停川把断甲鉴定报告拍在他面前,指尖在“周建军DNA”几个字上敲得咚咚响:
“行啊小子,连自残都算得这么精?知道法医看见反抗伤会轻判?”他突然俯身,银手链在灯光下晃得人眼花,“可惜啊。”
“可惜你算漏了菜刀木柄的皮屑。”萧停川突然把鉴定报告往他面前推了推,银手链扫过桌面发出轻响,“戴手套作案还能留下DNA,要么是你故意的,要么就是砍到第十七刀时,手抖得握不住刀了。”
周建军的肩膀猛地绷紧,左手小指不自觉地蜷起。
那里的纱布早就拆了,只留下道浅疤,像条没愈合的蜈蚣。
“赵德贵床底的铁盒,”江云归突然开口,声音平得像没起波澜,“里面有你娘的头发,还有张1985年的诊断书,怀孕六周。”
周建军的喉结剧烈滚动,突然撞向桌子:“他□□我娘!村委会收了他的钱,说我娘是自愿的!那本《了凡四训》就是他的遮羞布!”
“所以你就用他给你娘打的菜刀杀了他?”萧停川突然笑出声,从证物袋里拎出那把老式铁匠锤,锤头的“周”字被血浸得发黑,“你爹当年就是用这把锤给赵德贵打了那把菜刀,说给周家留个念想,没想到留的是索命符。”
周建军的脸瞬间惨白,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
他想起小时候养父说的话:“你爹是个好人,就是太傻,帮人打了把刀,最后把自己命搭进去了。”
江云归把赵德贵的日记推到他面前,最新一页写着。
“建军今天来送快递,问我娘的忌日,这孩子眼睛像她娘。”
字迹抖得厉害,墨水在纸上洇出个黑洞。
“他在找机会赎罪。”江云归的指尖划过日记里的“赎罪”二字,“死前正在给你娘写忏悔信,说要把五金店转给你。”
周建军突然笑出声,眼泪却顺着下巴往下掉:“赎罪?他毁了我娘的一辈子,现在想赎罪了?我娘坟头的草都三尺高了!”
审讯室的时钟敲了三下,雨还在下,打在窗玻璃上像无数只手在拍。
萧停川把周建军的手机解锁,点开那段未发送的录音,里面除了哭喊,还有段模糊的对话——
“建军,爹给你留了笔钱,在……”
“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你偿命!”
“那把菜刀……是你爹打的……”
录音在这里戛然而止,后面是长达三分钟的沉默,只有刀刃划过骨头的轻响。
“第十七刀,你砍偏了。”江云归合上卷宗,封面被灯光照得发亮,“因为他说那把刀是你爹打的,对不对?”
周建军突然捂住脸,手铐链条绷得笔直。
他想起砍到第十七刀时,赵德贵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血糊的眼睛里映着他的脸:“像……真像你娘……”
结案那天,江云归站在周家老宅的铁匠铺前,阳光透过生锈的铁砧,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萧停川从怀里摸出个平安符,是从周母坟前捡的,符纸折痕与遗书完全一致。
“赵氏宗亲会在法院门口闹呢,”萧停川把平安符塞进他手里,“说要严惩凶手,给赵德贵讨公道。”
江云归望着远处的清明祭扫人群,纸钱灰在风里飘得像雪。
“周建军的收养家庭联名为他求情,”他突然笑了笑,指尖捏着平安符轻轻晃,“说他是替天行道。”
警车驶离青石老街时,周建军隔着铁窗望着巷口的艾草,雨打湿的叶片上,还沾着点暗红的血。
技术队刚传来消息,赵德贵的遗产将全部捐赠给反家暴基金会,以周母的名义。
“也算全了他的赎罪。”萧停川转动方向盘,宾利的引擎声混着巷子里的哭声,“就是这清明过得,比纸钱还晦气。”
江云归望着窗外掠过的路牌,青石老街的青石板上,艾草和纸钱灰混在一起,像谁没烧尽的怨。
卷宗最后一页贴着张便签,是宋长清写的:“周建军量刑十五年,狱中表现良好可减刑。”
阳光穿过车窗,在便签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像那枚被周建军藏在枕头下的平安符,在狱中漫长的岁月里,终于晒到了阳光。
宾利驶离青石老街时,萧停川突然把车载音响调大,《妈妈再爱我一次》的旋律混着雨声漫出来。
“周建军庭审时说,想最后听一次这首歌。”他敲着方向盘,“你说这叫什么事?仇人成了生父,赎罪成了催命符。”
江云归望着窗外掠过的艾草,叶片上的血渍被雨水冲成淡红,像极了周母遗书上的泪痕。
“赵德贵的日记里,每一页都夹着片艾草。”他突然开口,“1985年的春天,他在日记里写她喜欢艾草的味道,说能驱邪。”
萧停川嗤笑一声,把车拐进加油站:“驱邪?最后邪没驱成,把自己命驱没了。”
他推开车门时,突然指着便利店的货架。
“你看那平安符,跟周母那个一个样,十块钱三个,专治心病。”
江云归没说话,只是摸出手机,给宋长清发了条消息。
“查1985年村委会的账本,看有没有赵德贵的大额支出。”
加油站的电视里正在播庭审新闻,周建军穿着囚服,望着旁听席上的收养家庭,突然深深鞠了一躬。
字幕滚动着“量刑十五年”,背景里赵氏宗亲会举着“血债血偿”的牌子,与周家人的“从轻发落”标语撞在一起,像幅荒诞的画。
“查到了。”萧停川的手机震动,他扫了眼消息笑出声,“赵德贵当年给了村委会两千块,在1985年够买半套房了。账本上写着资助困难户,鬼才信。”
江云归望着电视里周建军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那个录音笔里的沉默。
三分钟里,除了刀刃声,还有艾草被碾碎的轻响,像谁在清明这天,终于把三十年的恨揉进了土里。
车重新上路时,雨停了。
阳光穿过云层,在青石老街的青石板上投下光斑,艾草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没尽头的路。
“听说周建军在狱中申请了铁匠铺的手艺课。”萧停川突然说,方向盘在手里打了个漂亮的转,“想给周母打把新菜刀,说当年那把沾了血,不吉利。”
江云归的指尖在平安符上轻轻摩挲,符纸边缘的三角折痕被摸得发毛。“他在赎罪。”
“跟赵德贵一样?”萧停川挑眉,“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只有铁窗和十五年。”
远处的墓园里,周母的坟前新添了束白菊,旁边插着的艾草在风里轻轻晃。
技术队的人说,是赵德贵死前买的,还没来得及送去。
卷宗最后被锁进档案室时,江云归在扉页贴了片艾草。
旁边用铅笔写着行小字:“清明雨,洗不净三代人的债,却能浇开明年的艾草。”
萧停川倚在门框上,看着他把卷宗推进柜里,突然笑了:“下次出警能不能选个吉利点的日子?清明刚过,我可不想再闻这血腥味了。”
江云归没回头,只是把那枚平安符放进抽屉,与周美玲的星星挂件并排躺着。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两个信物上投下交错的光斑,像两桩命案里,终于和解的灵魂。
萧停川拽着江云归往外跑时,档案室的风吹起卷宗的边角,露出最后一页的便签,宋长清的字迹工工整整。
“周建军托人带话,说十五年后想回老街开家铁匠铺,只打菜刀,不刻平安。”
阳光漫过走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要把所有的血与恨,都踩在脚下,走向下一个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