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办公室的日光灯嗡嗡作响,把墙面照得惨白。
陈雨桐坐在最里面的长椅上,背挺得很直,校服领口的塑料星星被指尖反复摩挲,边缘已经磨得发毛。
陈小满缩在她怀里,小脑袋埋在姐姐颈窝,露出的半截胳膊上有块青紫色的瘀痕,像片没化的乌云。
男孩的胳膊比同龄孩子要细些,手腕上还留着半截没洗干净的泥印,是早上在楼下玩弹珠时蹭的。
看见江云归进来,陈雨桐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下,却没抬头。
宋长清刚给两个孩子买了热牛奶,杯壁上凝着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
“陈雨桐,”江云归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声音放得很轻,“我们需要了解一些情况。你父亲……□□,平时有没有和人结过怨?”
怀里的小满突然瑟缩了一下,小手攥紧了姐姐的衣角。
陈雨桐低头拍了拍弟弟的背,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干得像被晒裂的土地。
“没有。他除了去医院,很少出门。”
“那你母亲呢?”萧停川靠在门框上,指尖还在无意识地转着钥匙,“邻居说她精神不太好,平时会出门吗?”
“她怕光。”陈雨桐的指甲掐进掌心,“每天只有凌晨五点,我背她去公厕的时候,她才肯出门。”
江云归的目光落在小满露在外面的胳膊上:“孩子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陈雨桐的脸倏地白了,把弟弟往怀里又搂紧了些。
“是……是他自己摔的。前天在楼下爬树,没抓稳掉下来了。”
“是吗?”江云归从证物袋里拿出那枚蓝色小熊纽扣,放在桌上,“这是在衣柜旁边捡到的。小满躲在衣柜里的时候,是不是很害怕?”
小满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
陈雨桐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咬着牙,把弟弟的脸按得更深。
“洗衣机滤网里的结晶,我们送去化验了。”江云归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深水,“你化学很好,应该知道那是什么。”
陈雨桐的肩膀猛地垮了下去,塑料星星从她指尖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小满被这声音惊得抬起头,眼里还挂着泪,小手指着窗外,含糊不清地说:“瓶……瓶子……紫色的太阳……”
萧停川突然插进话:“315是什么意思?画册上的两个火柴人,一个躺着,一个站着。站着的那个,是不是你?”
“不是!”陈雨桐猛地抬头,眼里布满红血丝,“不是我!是他自己……”
话说到一半,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眼泪突然砸在小满的手背上,烫得孩子缩了缩。
江云归捡起地上的塑料星星,递回给她。
指尖相触时,他摸到她掌心全是冷汗。
“社区网格员说,你父亲瘫痪后,一直靠止痛药维持。但这个月的药费清单里,没有止痛药的记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校服袖口磨破的边。
“你把药停了,对吗?”
陈雨桐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
小满伸出小手,笨拙地去擦姐姐的脸,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不哭……爸爸不疼了……”
“不疼了……”陈雨桐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突然哽咽,“他每天晚上都喊疼,喊到天亮。妈妈又只会哭,小满还要上学……我去药店问过,止痛药要医生开证明,我没有……”
她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小本子,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用铅笔写满了化学式。
最后一页画着个简易的蒸馏装置,旁边标着一行小字:“浓度75%,3月14日”。
“那天是白色情人节,”陈雨桐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他以前总说,等病好了,就带妈妈去补拍婚纱照。我想……我想让他别再疼了。”
阳台的风似乎顺着窗户钻了进来,带着廉租房楼道里那股潮湿的味道。
江云归看着桌上那枚蓝色小熊纽扣,突然想起现场晾衣绳上的小衬衫。
灰蓝色的,袖口绣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是小满的尺码,衣角还沾着点草屑,该是爬树时勾到的。
“小满躲在衣柜里,”江云归的声音有些发沉,“他看见什么了?”
陈雨桐抱着弟弟的手臂紧了紧,小满在她怀里摇着头,小声音带着哭腔:“姐姐……打针……爸爸睡了……”
萧停川突然转身走出办公室,走廊里传来他压抑的咳嗽声。
宋长清把牛奶杯往陈雨桐面前推了推,杯壁上的水珠已经干了大半。
江云归站起身,走到窗边。
楼下的无障碍坡道上,那辆破旧的轮椅还倒在原地,弹簧在灰蒙蒙的天光里闪着冷硬的光。
他想起陈雨桐背母亲上下楼的样子,十七岁的肩膀,每天两次,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像扛起了整个世界。
“去把轮椅扶起来吧。”江云归对宋长清说,“告诉技术队,洗衣机里的结晶不用化验了。”
他最后看了眼长椅上的姐弟俩,陈雨桐正用袖口给小满擦眼泪,阳光透过办公室的窗户落在他们身上,却暖不透那片蜷缩的影子。
塑料星星被陈雨桐重新别回领口,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泛着点笨拙的光。
走廊尽头的风还在吹,带着廉租房特有的、混杂着霉味和清洁剂气息的味道。
江云归拉了拉警服的领口,转身往楼梯口走。
每一步踩在水泥地上,都像是踩在那栋老楼的木板上,吱呀作响,像谁没说出口的叹息。
江云归走到楼梯口时,停了停。
金属扶手的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暗沉的铁色。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搭在上面,凉意顺着皮肤往上爬,像老楼里终年不散的潮气。
好像有什么记忆在脑海里浮现。
血迹、烟头、破旧的房屋。
江云归轻轻摆了摆头。
萧停川站在楼下的台阶上,背对着他,手里的车钥匙不知何时收了起来。
风掀起他风衣的下摆,猎猎地响,却吹不散他周身那股沉郁的气息。
“你说,”江云归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顺着楼梯扶手的纹路往下淌,“她熬了多少个晚上,才算出那个浓度?”
萧停川没回头,只是望着社区办公室的窗户。玻璃上沾着层灰,隐约能看见里面晃动的影子。
陈雨桐还坐在长椅上,怀里的小满大概是哭累了,一动不动。
“十七岁,”萧停川的声音有些哑,“我十七岁的时候,在跟人比谁跑得更快。”
江云归慢慢往下走,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却还是能听见水泥地面传来细微的回响,像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他想起现场那本被撕得只剩几页的画册,紫色的太阳底下,歪歪扭扭的数字“315”。
“3月14号,”他低声说,“她大概觉得,那是个好日子。”
萧停川终于转过身,眼里有红血丝。
“好日子?用自己配的药……”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又想起这是社区,捏着烟盒的手指紧了紧,又塞了回去。
宋长清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脚步很轻,像怕踩碎地上的影子。
“轮椅扶起来了,”他说,“技术队那边也回话了。”
江云归“嗯”了一声,目光越过他,又望向那扇沾着灰的窗户。
阳光被云遮了些,玻璃上的影子淡了下去,只剩一片模糊的白。
“孩子们……”宋长清犹豫了一下,“社区说先安排到临时救助点,明天联系福利院。”
“陈雨桐的学籍,”江云归突然开口,“跟学校说一声,先保留着。”
宋长清愣了愣,点了点头。
风又吹过来,带着廉租房那边飘来的霉味,混着社区门口垃圾桶里透出的馊气,不太好闻,却格外真实。
萧停川往停车的地方走,脚步放得很慢。
皮鞋踩在碎石子路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沙漏里漏下的沙。
江云归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现场阳台晾着的那件灰蓝色小衬衫,袖口绣的星星歪歪扭扭,针脚却很密。
“你说小满胳膊上的伤,”江云归的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些,“真是摔的吗?”
萧停川的脚步顿了顿。
车钥匙又被他摸了出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金属挂件。
“是不是,还有什么意义?”他说,“反正疼的是孩子。”
车停在路边,灰扑扑的,蒙着层薄尘。
萧停川拉开车门,没立刻坐进去,只是倚着车门,望着社区办公室的方向。
阳光从云缝里漏出来一点,落在他的肩膀上,却没什么温度。
江云归也靠在车身上,从口袋里摸出那枚塑料星星挂件。
和陈雨桐领口别着的那枚很像,边缘都磨得发毛。
他想起卷宗里的照片,□□坐在轮椅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怀里抱着个孩子,大概是小满,笑得露出两颗小牙。
“以前总觉得,案子总有个是非黑白,”江云归的指尖反复蹭过星星的棱角,“现在才发现,好多事……是灰色的。”
萧停川没说话,只是从烟盒里抽出根烟,夹在指间,没点燃。
风把烟纸吹得微微颤动,像片快要落的叶子。
过了很久,社区办公室的门开了。
陈雨桐牵着小满走出来,小男孩的头还埋在姐姐衣角,一只小手紧紧攥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捏着个什么东西,露出点蓝色的边角,大概是那枚小熊纽扣。
江云归把塑料星星放回口袋,指尖碰到冰凉的金属警徽,才想起自己还穿着警服。
阳光又躲进了云里,天阴了下来,像是要下雨。
“走吧,”萧停川把烟塞回烟盒,拉开车门,“回去写报告。”
江云归上了车,关车门时特意放轻了力气,金属碰撞声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
车缓缓驶离社区门口,后视镜里,那两个小小的身影还站在路边,被灰蒙蒙的天衬着,像两株没长开的草。
雨最终没下下来。
车开了很久,廉租房的霉味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街道上的尾气和便利店飘出的面包香。
江云归靠着车窗,看着外面慢慢掠过的树影,突然觉得很累。
他想起陈雨桐校服袖口磨破的边,想起她掌心的冷汗,想起小满哭着说“爸爸睡了”,想起那辆被扶起来的轮椅,坐垫上的破洞露出里面的弹簧,在天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这些画面像老电影里的帧,一帧一帧地晃过去,慢得让人心里发沉。
好像也有人这样温柔地抱着他过。
车停在警局门口时,天已经擦黑了。
萧停川熄了火,没立刻下车。
车厢里很静,只有仪表盘上的指针在轻轻跳动,发出嗒嗒的轻响,像谁在数着时间。
“明天,去看看那辆轮椅吧,”江云归突然说,“把坐垫补一补。”
萧停川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车窗外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两人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又过了很久,萧停川推开车门,说了句“报告我来写”,便往警局里走。
江云归没动,只是看着窗外的路灯,光线下有无数尘埃在浮动,像被惊扰的往事,慢慢落下来,落下来。
报告递上去那天,天是阴的。
江云归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法桐叶子一片片往下落,速度慢得像被抽走了力气。
萧停川的报告写得很简略,没提那枚塑料星星,没写洗衣机滤网里的结晶,只说□□系重度疼痛引发呼吸抑制,结合其长期瘫痪病史,最终定性为意外死亡。
卷宗最后附了张照片,是社区工作人员补拍的。
廉租房的阳台上,那件灰蓝色小衬衫还晾在绳上,风一吹,衣角扫过生锈的铁栏杆,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谁在低声说话。
“福利院那边来电话了,”宋长清敲门进来,手里捏着张便签,“小满适应得还行,就是晚上总哭着找姐姐。”
江云归“嗯”了一声,目光还落在窗外。
法桐的影子被风拉得很长,在地上晃来晃去,像幅没画完的画。
“陈雨桐呢?”他问。
“在少管所待了七天,昨天转去救助站了,”宋长清把便签放在桌上,“她说想继续读书,救助站帮她联系了夜校。”
桌上的便签边缘有些卷,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
“姐姐,我把小熊纽扣藏在枕头底下了。”
是小满托社区阿姨转的话。
江云归拿起便签,指尖触到纸面的褶皱,像摸到了孩子攥紧的拳头。
他想起现场那枚蓝色纽扣,现在应该躺在证物袋里,和那本只剩几页的画册放在一起,等着过段时间按规定销毁。
萧停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牛皮纸信封。
“技术队清出来的,”他把信封放在桌上,“说是陈雨桐落在社区办公室的。”
信封很薄,里面只有一张纸。
是张化学试卷,右上角的分数被红笔圈着——98。
卷首的名字“陈雨桐”三个字,笔画用力得几乎戳破了纸。
背面有几处涂改的痕迹,仔细看,能认出是“315”和“浓度75%”的字样,后来被密密麻麻的公式盖住了。
江云归把试卷放回信封,压在便签底下。
窗外的风大了些,最后一片法桐叶子终于落下来,贴在窗玻璃上,像枚褪色的邮票。
“轮椅修好了?”他问。
“嗯,”萧停川靠在门框上,“找了个老裁缝,用旧棉絮填的,看着还行。社区说留着,万一谁家有需要。”
江云归没说话。
他想起那辆轮椅,补好的坐垫是灰布的,和□□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一个颜色。
阳光好的时候,轮椅会被推到楼下的空地上,对着无障碍坡道的方向,像在等谁回来。
下午的时候,姜卿辞送来份文件,是陈雨桐的学籍保留证明。
纸页很新,盖着学校鲜红的章,和她那张皱巴巴的试卷放在一起,显得有些突兀。
“听说她每天晚上都去夜校,”姜卿辞的声音很轻,“救助站的阿姨说,她总坐在最后一排,手里捏着颗塑料星星。”
江云归想起自己口袋里的那枚,边缘已经磨得光滑,硌在掌心的力道却越来越清晰。
他突然想去廉租房看看,看看那扇糊着报纸的窗户,看看阳台晾衣绳上是否还挂着什么,看看楼梯的木板是不是还在吱呀作响。
车开得很慢,像在跟时间比耐心。
路过社区门口时,江云归让萧停川停了停。
临时救助点的门口,有个小小的身影在玩弹珠,手腕上的泥印换了新的,阳光照在他头顶,露出软软的发旋。
是小满。
他蹲在地上,小手扒拉着石子,嘴里念念有词。
旁边放着个蓝布包,露出半截灰蓝色的袖子,大概是那件小衬衫。
“走吧。”江云归说。
车继续往前开,后视镜里的小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个模糊的点。
廉租房的楼道还是那股味道,潮湿的霉味混着清洁剂的气息,只是楼梯上的警戒线已经撤了,202室的门紧紧关着,门楣上还留着挂过警戒线的钉眼,像个没愈合的伤口。
江云归没上去。
他站在楼下,望着那扇紧闭的窗户,看了很久。风从楼道里钻出来,带着楼上的气息,拂过他的衣角,像谁在轻轻叹气。
回去的路上,萧停川突然说:“其实那天在社区办公室,我看见小满胳膊上的瘀痕了,边缘是青紫色的,不像摔的。”
江云归“嗯”了一声。
“可能是□□……”
萧停川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车窗外的树影缓缓后退,把阳光切成一段一段的,落在两人脸上,忽明忽暗。
案子结了。
没有逮捕令,没有判决书,只有一份薄薄的报告,几张照片,和一些散落在风里的碎片。
紫色的太阳,歪扭的数字,没说完的话,没补拍的婚纱照,还有十七岁肩膀扛起的整个世界。
车快到警局时,江云归摸出那枚塑料星星,放在掌心。
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像孩子眼里没掉下来的泪。
他把星星塞进萧停川手里。“下次去救助站,带给陈雨桐。”
萧停川捏着星星,指尖微微发紧。“你怎么不自己去?”
江云归望着窗外,法桐的叶子已经落光了,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像无数只摊开的手。
“有些事,看见不如记住。”
车停在警局门口,金属碰撞声很轻。
江云归推开车门,风灌进领口,带着初冬的凉意。他抬头看了看天,云很低,像要压到楼顶,却迟迟没下雨。
卷宗被锁进了档案室,编号很普通,和其他无数个案卷挤在一起,等着被时间慢慢覆盖。
只是偶尔,江云归会想起那枚塑料星星,想起灰蓝色的小衬衫,想起轮椅上补好的坐垫,想起楼梯木板的吱呀声,想起那句没说完的“他自己……”
这些碎片像沉在水底的石子,平时看不见,却始终躺在那里,在某个起风的夜晚,轻轻晃一下,荡开一圈圈涟漪。
楼道里的霉味总会散去,清洁剂的气息也会淡去,只有那些没说出口的话,会留在空气里,跟着廉租房的风,一年一年,慢慢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