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当江童被敲门声吵醒时,已经是中午了。
“童童,起床了吗?”
白乔的声音传来。
江童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等到再次睁眼时,是被饭香味勾醒的。
她揉着眼睛打开卧室门,发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菜,厨房传来叮叮当当的刷锅声。
“你还挺会掐点,饭刚做好就醒啦?”白乔调侃道。
“我就是命好,哈哈。”她在餐桌边坐下,“你今天不上班?”
“下午再去。”白乔走过来给她盛饭,“这几天山海集团应该会有些动作,你自己在家注意安全。”
“好的,那你呢,要不要我保护你?”
“你?保护我?”
“嗯!”江童重重地点了下头。
白乔被她逗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睡得乱糟糟的头发。
“行啊,那江大侠可得好好罩着我。”
江童拍开他的手,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却信念感极强地说道:“放心,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白乔挑眉:“这么厉害?”
“那当然。”她得意地晃着筷子,“我可是经过实战检验的。”
白乔忍俊不禁:“确实,跑得够快,没被追上。”
“你阴阳我?”
“夸你呢,以后继续保持。”
江童哼了一声,低头扒饭:“样本送去实验室了吗?”
“一大早就送去了,预计半个月到一个月出结果。”
“啊?这么久!那时候我都在幸州了……”
“已经决定好了?”
“嗯!严老师推荐的,闽东宋代沉船遗址,也是国家级项目。虽然远了点,但我还没参加过水下考古项目呢,刚好尝试尝试。”
“什么时候走?”
“开学之后。陈露和宋小雨刚好跟我分一起了,我们一起过去。”
白乔默了默:“哦哦……听说那边海鲜不错。”
“想吃吗?给你寄。”
他轻笑一声,没接话,只是低头扒饭。怕被江童看出他的不舍,白乔将眼睛小心地藏进刘海下的阴影中。
江童果然没发现异样,咬着筷子尖随口问道:“你之前说在帮公司做金融上的事,具体是什么?”
“最近从方崇山手里抢下了华南港口,他生气了,发动了价格战。”
“哦……”她拖长音调,伸手戳了戳他的酒窝,“没想到我们白小乔也长大了,从‘网瘾少年’成长为商战大佬了呢!”
白乔一把捉住她乱戳的小手:“江同学,吃饭的时候不要动手动脚。”
江童抽回手,在桌子底下轻轻踹了他一脚:“这才叫‘动手动脚’。”
“哎哟!”
白乔夸张地抱着小腿,“声泪控诉”道:“某人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我,结果转眼就要跑路了不说,还开始家暴我咯!”
江童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抄起旁边沙发上的抱枕就砸他:“那我就如了你的愿,不家暴你岂不是白担这罪名啦!”
两人正打作一团,江童的手机突然震了震,她一个分神,被白乔趁机按在了沙发上。
“别闹,手机……”她挣扎着起身。
“闽东宋代沉船遗址考古队-紧急通知:
因台风预警,闽东1号项目暂停发掘,请实习队员暂留原单位待命。”
“啊!”她哀嚎着趴到桌上,“我的水下考古!”
白乔拎起她的后衣领:“正好,多出来的时间把防身术再练练。”
“练就练!”江童拍桌而起,“现在就去!”她气势汹汹往玄关冲,没看见身后的白乔迅速发了条短信:
“幸州闽东宋代沉船项目。台风预案启动,实习推迟。”
屏幕上方显示联系人:司辞。
司辞此时刚刚起床洗完漱,脱去平日不得不穿的西装后,身上的文雅少年气便毫无保留地显现出来。
这是第一千零一个被噩梦惊醒的早晨,也是第一千零一次梦到自己抱着满身是血的姑姑,跪在一片废墟前,泪流满面。
他赤着脚走出浴室,拿起手机。
湿漉漉的黑色头发被毛巾揉乱,水珠顺着发尾滑进镶着白边的黑色真丝睡衣领口,在肩背处洇开,勾勒出紧实的背部线条。
昨晚由于太过担心江童的安全,他一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后才睡。手机中已经攒了好几通消息,他挨个划看着。
大部分是下属发来的工作汇报。
通过白乔设计的复杂运费期权合约,他做空BDI指数的策略奏效了,对冲了价格战带来的损失。
今日,方圆又以“五年长约 违约金保障”利诱他的大客户转投山海航运,若有不从,就利用山海航运的垄断地位威胁切断他们其他航线的运输合作。调查显示,大部分客户都开始动摇了。
接着,他看到了白乔发来的消息。
“闽东宋代沉船遗址项目……”
他转发给助理:“整理相关资料,然后像上回一样找几个擅长做云栖菜的阿姨送进去。”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条:“女生水下考古装备清单,按最高标准准备。”
助理很快回复:“是。司董,山海航运今早约见了我们三个大客户,条件开得很高。”
“让他们签。”司辞用毛巾胡乱擦了几下头发,另一只手从容不迫地打字,“把违约金条款放大三倍。”
他将手机随手扔在床上,按下按钮,窗帘缓缓打开,阳光一涌而入,争先恐后地落在屋子中的每一处地方,照亮桌角摆着的泥塑娃娃。
娃娃虽然已有些斑驳褪色,但仍旧跳脱的色彩在简约冷淡风格的卧室中格外扎眼。
司辞轻轻拿起它,在指间把玩着。这种娃娃在公园里很常见,常摆在路边带遮阳棚的摊位上,十五二十块便可挑选一款来亲自上色。
他们挑选了一对相互依偎着坐在月亮上的娃娃,月亮上还有个小爱心。
“蓝色月亮,金色星星,粉色爱心!怎么样?”
江童拿着画笔,兴致勃勃地蘸着颜料,在月亮上“唰唰唰”地涂着,白皙的脸蛋上不知何时蹭上了几抹蓝色。
那时,他曾暗暗想着,如果他们可以像这两个娃娃一样永远依偎在一起就好了。
可惜,他背负了太多。
那天放学,方圆在教室门口拦住他,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司辞,帮我做下物理作业嘛……”
她拽着他的袖子拼命摇晃着,委委屈屈地哼唧着:“我不会做,老师说我再不交作业就要请家长了……”
他本该回家的。父亲难得亲自下厨,所有亲人都赶回来庆祝他保送京大数学领军计划。
可不知为什么,方圆这次莫名执着,甚至还抢了他的书包。司辞只好把她的作业本摊开,笔尖敷衍又快速地划过一道道题目。
方圆坐在窗边,指尖绕着发尾,带着无限眷恋深情地望着他。
“司辞,你的字真好看。”
他头也不抬:“写完这页我就回去。”
方圆忽然伸手按住作业本,娇声道:“急什么?再帮我写一篇英语作文嘛……”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是在校门口等着接他的司机。
“少爷!你在哪?赶紧出来吧,老宅好像出事了!”
当他冲回司家老宅时,偌大的宅子只剩一片焦黑废墟。消防水柱冲进残垣断壁,蒸腾起腥臭的白雾。
方圆从身后抱住他,假惺惺的眼泪落在他的肩膀上:
“司辞,你还有我……”
他甩开她,跪在废墟上徒手扒开瓦砾,直到十指血肉模糊。
他跪坐了一夜,呆望着这座坟墓。
12个人。
爸爸,妈妈,祖父,祖母,外公,外婆,叔叔,婶婶,堂哥,舅舅,舅妈,表妹。
12位亲人。
眼前在走马灯,回忆一幕幕涌现。他仿佛看到他们从废墟中站起,正笑容满面地围上来。
“我们今天的主角回来啦?”
“哥哥你也太厉害啦!”
“我们老司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15岁考上京大,本博连读的天才!”
“燕呈啊,我可太羡慕你了!”
“兰煦,你怎么培养的,传授传授经验呗!”
母亲温柔地拥抱着他:“我们司辞真棒!不过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妈妈舍不得你呀……”
“哎,喜事一桩,说这些干嘛,高兴,高兴!”
……
场景忽然变换。
一具具焦黑的、残缺不全的尸体被抬着从他眼前经过。
他认出一只戴着婚戒的血迹斑斑的纤细的手,一架破碎歪斜在脸上的黑乎乎的眼镜,还有……那只妹妹天天抱着的,被烧得只剩半个脑袋的小熊。
他感到头昏脑胀,胃酸一阵阵翻涌着,却呕不出东西。
最终摇晃着倒下时,他浑浑噩噩地想,是不是,是不是他没有考上,他们就不会死。
所以,当离家出走十几年的姑姑司明玥把他接到云栖市后,他没有去京大报道,而是转到了一所普通高中,参加了普通的高考。
他是亲眼看着姑姑被杀死的。
他踹开姑姑家反锁的大门时,血已经漫过玄关。他颤抖地走进客厅,看到两个黑衣人正把奄奄一息的姑姑往浴缸里拖,企图伪造自杀现场。
姑姑的睡衣已经被血浸透,鲜红的血珠顺着白皙的手指滴落在地。
嘀嗒,嘀嗒。
“放开她!!!”
他抄起花瓶,冲着其中一人砸去,坚硬的头颅震碎了瓶身,碎片划破手掌。
腹部同时传来剧痛。低头一看,原来是旁边那人拿刀捅了他。
剧痛中,他笑了,反手将花瓶碎片插进那人眼窝。
血喷了他一脸。
他踉跄着抱起姑姑,想冲去医院,却怎么都走不到门厅。她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染血的左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
“……查……老宅……跑……快跑……”
姑姑死了。死在了他的怀里。
他蜷曲着倒下,分不清这巨大的痛楚是来自心脏还是腹部。
方家的保镖将他拖下楼。
方圆站在月光下,一双杏眼残忍而天真。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她问道,就好像今天只是偶遇,他也没在流血。
她看着他,眼波流转中竟有一丝隐隐的期待:“你现在只剩我了。”
“方圆,”他咳着血,微笑着问她,“你爸答应让你圈着我了吗?”
方圆鼓了鼓嘴,赌气道:“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的。”
他笑了。笑得肆意。又奄奄一息。
夜色寂寂,月黯星稀,却晃得他眼睛疼。
二十年来终一梦,合向苍冥一哭休!
莫,莫,莫。
他轻叹着,逐渐失去意识。
* *
一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迎着暮色缓缓驶入CBD中心大厦地库。安保主管的背脊瞬间绷直。
“司董到了。”
对讲机里的低语沿着信号发送器传遍整栋大厦。
车门打开的瞬间,地库的感应灯逐一亮起,像某种无声的仪仗。
司辞迈步而出,西装裤的褶皱在膝盖处绷出笔直的线条,皮鞋踏在地面上,发出极轻的“嗒”的一声。
他大踏步地走着,没有直接去办公室,而是绕远去了一趟办公区。最近公司正面临各种挑战,他想看看大家的工作状态。
大厅里,三名前台小姐慌忙站起身,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整理领结:“司、司董好!”
司辞没说话,只是略一点头。
由于实际年龄偏小,在公司时他总是习惯性地展露锋芒,尤其是经过办公区时,一定要表现得不苟言笑,冷漠疏离。
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并不重,但整个办公区的空气却仿佛瞬间凝固。原本嘈杂的开放式办公区骤然安静,敲击键盘的声响戛然而止,正在闲聊的员工迅速低头,假装专注地盯着屏幕。
财务部正在会议室开会。门半掩着,里面传出激烈的争论声。
“山海航运的报价根本不合理!我们要是跟,连成本都保不住!”
“但不跟的话,客户就全跑了!”
司辞没进去,只是站在门口,视线落在投影屏上的数据图表上,表情若有所思。
有人发现了他,立刻起身道:“司董。”
所有人齐刷刷回头,在看到司辞的瞬间,纷纷起身。
“司、司董……”
司辞“嗯”了一声,缓缓开口:“把运费期权合约的杠杆调到1:5。”
然后便径直朝专属电梯走去,留下财务部的人面面相觑。
“司董早!”
“司董好!”
此起彼伏的问候声中,司辞微微颔首,脚步不停,颀长的身影掠过电梯间的镜面墙,神色冷峻。
突然,他瞥见项目经理王聪独自站在茶水间,正盯着手机笑得甜蜜,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
“什么事这么高兴?”
王聪一凛,赶紧暗灭手机:“司……司董好!”
“有好消息?”
王聪讪笑着:“没有没有,我爱人找我。”
司辞挑眉,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随即淡淡点头:“嗯,工作别分心。”
到了办公室,助理已经将咖啡和文件整齐码放在桌上。
他翻开最上面的文件,一边按下内通按钮:
“查一下项目经理王聪的人际关系,除了那个已经结婚20年的妻子,他最近都与哪些女性来往比较密切。”
“是。司董,白先生到了。”
助理的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白乔穿着一身快递员制服走了进来,制服帽子和口罩把脸挡得严严实实。
“以后还是装外卖员吧,这快递车太不好开了,还是小电驴跑得快。”他摘下帽子和口罩,“山海那边有什么新动作吗?”
“华南航线运费直降70%,连成本都覆盖不了。”司辞揉了揉太阳穴,“他们之前发动的价格战,有你帮着搞情报,我们可以提前避开,但这回,不得不迎战。”
白乔沉思默想着:“山海压价必定导致市场恐慌,BDI指数一定会继续跌的。”
“嗯,我叫财务部门把杠杆加到1:5了。”司辞靠上椅背,双眼微阖,“他们今早又开始高价挖客户了。”
两人一时无言,只能听到窗外銮铃随风摇动的丝丝铃音。
“那就只好……”白乔迟疑着开口,抬眼对上司辞的视线。
“扬长避短,调整业务方向。”司辞接道。
“山海没有冷链物流技术。”
“所以我们就专攻精密仪器的冷链运输。”
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你最近还是少过来,谨慎些总是好的。方圆认识你,就算换装也有暴露风险。学校人多,反而是种保护。”
“好,那我把必须品拿一拿。这么看今天幸亏装的是快递员,要是外卖小哥还不好搬东西呢。”白乔说着,打开侧面一道暗门。门后是一间办公室,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精密计算机和曲面、平面屏幕。
半小时后,白乔将几个封好的大纸壳箱放进快递三轮车里,骑着离开了中心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