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新食客吵吵嚷嚷地进店,老板热情地招呼他们就坐。
宁慈结账去追时,折角的街道已经看不到半只鬼影。
她低低吹了声口哨,黑糖拍打着翅膀落在离她最近的电线杆上。
“讨债鬼,吃饱饭就来使唤我。”
“帮我找个学生。”
鬼怪的皮囊不能轻易更换,宁慈不怕那只鬼金蝉脱壳,她详尽无遗给黑糖描述了那鬼怪的外形特征。
黑糖豆大点的眼睛往杆下斜睨:“你确定找的是学生,不是男模?”
宁慈反思自己的措辞,确实浮想联翩。
“你出资的话,也不是不能找。”
“想都不要想,我一颗银粒都不会施舍给你,没羞耻的穷光蛋!”
一身斑斓水滑的黑羽炸开花,黑糖飞的乱七八糟。
迎着午后湿热的风,宁慈目送天空中越来越小的黑点。
笨鸟,骂的好脏。
南津音乐学院的后街是条美食街,各色餐饮浩如烟海,与商业化成熟的黑胶广场相接,不仅是学生购物娱乐的必经之路,还有慕名而来的游客打卡,无论昼夜人流量都相当可观。
宁慈把单车锁在停放点,在后街找到郑好打工的酒吧。
白天酒吧打烊,酒吧一侧就是条深巷。
鬼节子时后,人间阳气最弱。
冥府允许尚未投胎且表现优良的阴灵重返人间,探亲访友,聊慰思念,而蛰伏在人间的恶鬼也会倾巢而出,狩猎搏杀、宣泄**。
近日南津没有雨水,大多痕迹能够保留。
宁慈伸手按在深巷斑驳的砖墙上,阖上双眸的瞬间,周遭一砖一瓦犹如透明。
灵场中,浮现两道浑浊的鬼影,一深一浅。
浅影被深影一个横踢,狼狈地砸进墙壁跌落墙根,身影更加稀薄,他甚至来不及逃窜,便被深影踩中胸口,他抱住深影的腿脚抖若筛糠,做着求饶的动作,然而那高大的深影置若罔闻,伸出手,抓住浅影的头发用力一拔——
深影好似感应到窥视的目光,蓦地回首。
漆黑如墨的脸上,一双眼睛猩红透血,阴森可怖。
灵场骤然溃散,宁慈被迫终止回溯,一瞬间浑身虚脱,喉间腥甜。
代理无常的能力有限,能追溯到的片段只能是鬼怪释放煞气最重的部分,看到的残余魂相也只有大概的轮廓。
遇到修为高的恶鬼,还会遭到反噬。
宁慈不合时宜的冒险精神曾多次遭到赵晦无的训斥,她仍然我行我素。
只要是她认为值得的。
确认是恶鬼作祟,既不用惊动警方,做事也能放开手脚。
郑好误打误撞实在冤枉,无辜者不该被牵扯进来饱受恐惧煎熬。
宁慈虚弱地依靠在墙壁上,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赵晦无借她在南津安身的钱跟打发叫花子没区别,她能买到的最好的手机,只能是电器店里的二手老年机,开机时甚至会响起刺耳夸张的音乐铃声。
在通讯录里找到孟瑛,拨过去。
嘟嘟两声后变成了忙音。
宁慈再拨,被挂,再拨,被挂,再拨……直到接通。
“我说你青天白日打什么电话,你不知道冥司的办公时间吗?我加班加到晌午,才睡了两个小时就被你吵醒,王八崽子,成心的吧!当初我怎么没用孟婆汤把你灌死,真是报应!哑巴了?有屁快放。”
孟瑛扭曲狂躁的咆哮通过劣质音响放出来,跟电音rap一样。
“有点私事。”宁慈清清嗓子说:“我想要点孟婆汤。”
“滚蛋!”
电话那边狠狠挂断,怨气比鬼大。
孟瑛心比嘴软,没有直说不给,就是肯定会给。
宁慈心满意足地把手机揣回兜里。
刚出巷口,本就萎靡的天光被愈发厚重的阴云遮蔽,隐隐有雷雨的征兆,绿化带里的麦冬掀起油绿的浪,空气里翻涌着泥土湿润的腥气。
气象预报果然只有参考价值。
后街和黑胶广场的许多游客速速离去,只有极少数仍任性游玩。
宁慈揉了揉闷痛的胸口,随便找了个屋檐躲雨。
她本打算趁热打铁,去晨昏线书咖探一探易老板的虚实,但灵场回溯的反噬远比她想象的严重,她不得不放缓追捕的速度。
现在的人间界灵元匮乏,不再是神仙妖精向往的栖身地。
被时代洪流裹挟前进的人们普遍焦虑高压,负能量过载难以释放,又被网络无限放大传播,心力耗竭,情绪倦怠,低信任和高冲突的社会环境是滋养戾气的温床,反倒便宜魑魅猖獗,鬼祟横行。
华东祸乱的根源,大抵由此而来。
宁慈从不指望随便抓只恶鬼就能把案件元凶牵扯出来,她不信侥幸,不信巧合,不信一切顺理成章的东西。
雷雨如期而至,来势汹汹的雨阵泼天而降。
一把挺括复古的黑伞从街边停靠的商务车里探出来,继而是一双漆面如镜的皮鞋,伞面上抬露出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蓝西装……
宁慈坐在台阶上,看的津津有味。
忽略市井氛围,很有霸总短剧的味道,尤其当伞面高抬,露出男人斯文清隽的面孔时。
那人仗着长腿优势,三两步来到宁慈面前。
“您好,是宁慈宁小姐吗?”
“嗯哼。”
宁慈态度模糊,白净柔和的脸颊上浮现一对儿酒窝,很乖巧,很具迷惑性:“您是哪位?”
她回到人间界后相熟的凡人只有室友郑好。
对于生前相熟的亲朋来说,她就是个死人,她不觉得现在被认出是好事。
“我是长幸药业董事秘书林泽。”男人抚了抚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脸上挂着公式化微笑:“您的老师赵晦无赵先生,举荐您担任我司董事李明安先生的健康顾问,方便的话,请配合我走一趟。”
透过雨幕,宁慈看到商务车里体型彪悍的保镖们。
她从善如流:“老师有命,不得不方便。”
商务车在暴雨中疾驰,下高速后很快驶入城郊私人路段,水雾迷迭间唯有苍浓翠郁,造景自然,只在险要嶙峋的高地设有隐形防哨。
透过车窗,宁慈安静观望。
林泽注意到后,体贴地介绍:“这里是绿岸,全区覆盖SPS保障业主们的安全,一般情况不会触发,您不必惊慌。”
宁慈笑起来:“高身价高标配,理解。”
搁在生前,她或许有误闯天家的震撼与局促,可从冥府爬回来后,人间富贵都变得不足为重,比起这个,她有更感兴趣的事。
“老师和李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南津大剧院的音乐会上,两位先生一见如故。”
林泽的回答合理又无趣。
宁慈意味深长:“那还真是有缘呐。”
她不能离开冥府,不常跟在赵晦无身边,却也知道赵晦无是个对音乐毫无兴趣且高傲自负的铁直男,能让他忍耐无聊主动接近的凡人,能是什么一见如故?
商务车停放在别墅的地下车库,搭乘电梯可以直达别墅二楼会客区。
路上,林泽尽职尽责给宁慈做甲方科普。
“长幸药业在国内OTC类药品研发领域占据领先地位。”
“李明安先生是长幸药业董事长兼实际控制人李基老先生最为珍爱的孙辈,更是家族企业的核心继承人。”
李明安的健康早已不独属他自己。
宁慈突然明白赵晦无的意思。
这是给她找了个提款机。
别墅二楼的露台被玻璃穹顶笼罩着,雨水拍打在玻璃上变成剔透的水晶帘,成串往下坠,室内却只能听见忧郁缠绵的大提琴旋律。
是柴可夫斯基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曲》。
曲名清晰浮现在宁慈的脑海时,她有些诧然,在冥府做底层牛马哪有音乐享受,极可能是她生前听过的,真是孟婆汤里掺了水,叫她记起来。
“宁小姐似乎很喜欢这首曲子。”
男人虚弱低哑的嗓音突兀地出现在提琴乐里。
宁慈也不遮掩,明媚展颜:“是的,悦耳极了,很有古典韵味。”
露台中央陈设一组被绿植簇拥的深色沙发,李明安穿着家居服躺靠在上面,身上盖着绒毯。他脸色极差,白中透青,勉强提起精神待客:“可惜我身体抱恙,不然一定跟宁小姐多探讨……”
一句话没说完,被接连不断的咳嗽打断。
林泽忙上前拍抚:“先生,吃药吗?”
“不必。”李明安嘴唇都在哆嗦,又很快缓过来:“替我招待宁小姐。”
林泽低低地应了声是,到茶台前挽袖烹茶。
馥郁高扬的栀子香从沸水热气里杀出来,李明安适时道:“乌岽山的老枞黄枝香,不知道合不合宁小姐的口味。”
林泽将白瓷茶盏推到客座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宁慈拿起浅啄,除了微苦,什么也尝不出。
“辜负您的心意,我不懂茶。”
李明安难得开怀:“宁小姐心直口快,和晦无很是相像。”
“晦无告诉我,宁小姐精通风水,对超自然现象有独特的处理手段,冒昧请宁小姐到家里做客,希望宁小姐施以援手。当然,我会支付酬金作为答谢。”
李明安言辞恳切,彬彬有礼,他轻描淡写将威迫粉饰成邀请。
索性宁慈心宽,不以为意。
“承蒙老师抬爱,李先生信任。”宁慈放下杯盏,端坐乖巧,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您找我来,是遇到什么困扰吗?”
李明安示意林泽离开露台,玻璃穹顶下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我曾资助一名女学生,她品貌优异,性情温柔,从不辜负我的期望。两年前她以省考第一的成绩被南津音乐学院管弦系录取,她是我的骄傲……五天前的夜里,我收到警方消息,她割腕自杀了。”
李明安沉浸在回忆里,不觉呼吸急促,面露痛苦:“从那以后,只要入夜,她就会来到我身边,阴魂不散甚至想杀了我。”
这倒是怪了。
宁慈仔细观察过这栋别墅,明净清新,檀香绵长,温度湿度被调控的舒适宜人,感知不到半点邪祟怨灵的气息残留。
她谨慎地给出可能性:“人在病重时精气神亏虚,容易受到外界不良能量的侵扰,幻视、幻听、幻触都有可能。”
“不!”
李明安突然厉色,凹陷的双眼暗沉如井。
“绝不是幻觉!昨晚她把卧室里所有玻璃瓷器炸碎,我的未婚妻因此被割伤,她越来越暴戾,危险,我不能放任她伤害我的家人。”
听上去糟糕透了。
或许这是个善于匿迹的女鬼,连鬼差都能蒙蔽。
“李先生,我想……”到卧室现场看看,她话没说完,余光瞥见李明安袖口处露出的深色珠串,木质光泽温润,金秀暗藏,不似凡物。
难怪李明安病入膏肓却不着急看医生,反而对抓鬼格外用心,原来全靠佛珠滋养魂魄,硬生生吊着一口气。
可佛韵有限,又能撑多久?
李明安注意到宁慈的视线,不着痕迹地理了理衣袖,将佛珠遮住。
他气力衰弱,动作反而显得刻意。
“古董铺子里淘来的小玩意儿,不值钱,随便盘来玩。”
他语气越不经意,越叫宁慈起疑。
所谓好事多磨,对感兴趣的东西宁慈向来耐心极佳。
她主动转移话题打消李明安的警惕:“我想知道,您的资助生为什么死后要向您索命?您资助她读书,又看重她,怎么就闹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不知何时大提琴的旋律停止了。
露台里落针可闻,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下,李明安终于正眼打量起眼前的女孩。
她太敏锐,也太油滑。
得幸一副柔软乖巧的皮囊,将满腹花肠藏得严严实实。
他沉默,宁慈也不催促,坐姿如初来时端正。
终究是李明安有求在先,不得不开口道:“这件事说来也怪我。”
“她成年后,曾多次向我示爱,我当她缺乏安全感,或是将依赖误认成爱恋,等她成熟些就会明白,因此疏忽了对她的照顾。”
他抿抿唇,声音越发滞涩:“年初我和周家小姐订婚,她主动要求搬出去住,我还在为她的懂事感到欣慰,没想到她会轻生。”
新鬼成祟,多因自贪嗔痴恨。
宁慈在判官司的主职是生死簿管理,顶级吃瓜部门,因爱生恨死后化作厉鬼回来报复的簿子能绕判官司三百圈,她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那您希望我怎么做?”
“是我自私,不能去陪她。”李明安疲惫地合上双眼:“不要伤害她,送她离开。”
折断亲手养育的玫瑰,总归不舍多过遗憾。
宁慈能感觉到李明安毫不掩饰的怜悯、疼惜……如果这些都是假的,那李明安的演技足以冲击奥斯卡。
但她更了解赵晦无。
傲慢的主理无常结交凡人的原因绝不仅仅是给不成器的学生找提款机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