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柳香飞,可回忆的记忆不多,林摇雁脑袋里至多只有一点刺痛。
他五六岁就跟柳香飞分开了,如今全力去回忆,也只回忆得起那年她三分依稀的轮廓。她的裙子色彩比容颜清晰,她看不清五官的黯然表情比她的声音清晰。她好像常常哭泣,留给了他这样的潜意识。
声音冲破堵塞的记忆重新归来,是一道柔韧的哀愁的声音。但她没有哭。
柳香飞在问:“小雁,是小雁吗?”语调静静的。
林摇雁眼睛扫向俞风信,提防后者滑进浴缸中睡着溺水,口中也是不紧不慢的。
“妈。”他应,“你还好吗?”
恰巧,柳香飞也问到:“你还好吗?”两道声线异口同声地交撞一处,又同时顿了顿。柳香飞说话热切,林摇雁说话则常令不熟悉的人感觉冰冷。随后柳香飞抢先追问:“小俞真的出事了?你的伤怎么样?你安全吗?”
林摇雁的心情一言难尽。
终究他毫不迟疑地谎称:“嗯,风信没了。”人心隔肚皮,光阴改人心,温柔可亲的未必就是能够信任的,听俞风信的话语,俞风信和她也不够熟悉,照面次数有限。
尽管如此,撒这句谎时,林摇雁心里一叹,口气沉甸甸。下一秒,电话那端换了许久的沉默。
颇久,林摇雁听懂阔别多年,加之如此的情绪冲击下,柳香飞恐怕是不知该怎样开口了,方结束等候,主动对她说:“这几天如果你有空,我们可以见一面,见面再聊吧。你早点休息,我也放心。”
说罢林摇雁单方面挂了电话。
他低眼关机,再抬头定睛,看见俞风信眼波也闪了闪,说不准是不是没料中他会采取这个做法。
无论如何,俞风信是不会认为他无情的。俞风信在那半远不远的位置朝他微微抬手,他步履轻松地拎着浴巾折回去,笑道:“久等了,你不用费心,我们去睡觉。”
俞风信果真不质疑他对待柳香飞态度冷酷,闻言立刻“嗯”了一声,反而问:“后悔吗?”
指的无疑不是刚才的挂电话,是更早的事情。林摇雁从他的问题中推测出,过去自己大概也没有拼命寻找过柳香飞的行踪。
“不后悔。”林摇雁想一想,含笑不变,“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也一样。复杂的人情恩怨比什么都棘手,都更成为掣肘。”
“不过,”林摇雁又总结,漫不经心地说,“退出这个江湖就好了。”
·
还有两个小时天就会亮,最多三个小时,一定有客人登门,可供安睡的时间不长了,因此林摇雁把大部分行动压缩得很匆忙。
出浴室,俞风信是被他搂着腰回到床上的,浴霸光芒太亮太耀眼,卧室里尽管开了大灯,相形之下还是光线灰暗,甚至微泛素绿,俞风信由明入暗,视路费劲,只好靠在他身上走。
惟有这段路,林摇雁走得很慢很稳。
过后俞风信坐在床边吹头发,林摇雁换睡衣。林摇雁的睡裤膝盖、裤腿处与胸口肩头无可避免地印溅上了几丛水滴,有点湿,为了让俞风信早点入睡,换睡衣的时候他速度如飞,一换完,回头便看清俞风信在他背后不作声地失笑,想必是在眼前一团模糊中被他手舞足蹈一般的动作逗笑了。
林摇雁浑不介意,只取出衣柜里俞风信的枕头铺好,夺过吹风机,代俞风信吹起头发来。
俞风信没有和他争执,双手得闲,便环顾四周。除了枕头被拿出来外,床头柜上还有一本相簿。至于笔记本,林摇雁早早藏回去了,装作没翻阅过。
暖风呜呜浮动,乱撩青丝,俞风信顺手打开相簿翻了翻。暂时间,他必须把面孔贴得很近,才能看真切每张照片的内容。
没翻几页,隐隐约约,他就察觉有些照片的背面有几丝黑色笔迹。笔迹大半截被相对的照片遮住,仍能看出露出的笔划龙飞凤舞,撇捺不羁。
俞风信心下一动,扬眉审视林摇雁。林摇雁正给他吹头发吹得十足认真,似乎根本没留意到他的举动。
他便没问林摇雁,自己将背面有字的照片抽出细看。那字迹很大很大,确实龙飞凤舞,是林摇雁的字,每一张写的都是:“我爱你。”每一张都把照片背面的空白处写得满满当当。
写在所有有俞风信出镜的照片上。不论是独照,还是合影。重重叠叠照片,重重叠叠的“我爱你”。
一时纵是俞风信,也只剩表面平静,心脏不禁狂跳。林摇雁在他身畔绕来绕去,马上逮住了这场心跳加速,不再伪装无辜,轻轻地俯身亲他。
“我很想你,随时在想你。”然后林摇雁给了他一个正式的回答。
一语双关。
“我也爱你。”俞风信柔声答。
这件事林摇雁自然知道,但是俞风信说得一本正经,林摇雁连连点头,端出平生最最灿烂得意的笑容来,顺利引得俞风信也又笑了。
接着两个人一道躺下,关掉大灯,留下一排床头灯。
“每天都吃维生素没有?”林摇雁问。
“都吃了。”俞风信应着。暗淡黑夜中,柔黄灯光下,眼睛将闭未闭,带着浅浅的热气要抱他。
俞风信平时不常主动要求拥抱,不爱用黏人表达感情。
有的人,夜路上走冷了,半梦半醒间就以为别人都会冷。实际上卧室空调温度开得很高,这又不是冬天,林摇雁虽然没随他再洗一场热水澡,浑身上下都是温暖的,几乎快出汗了。
但林摇雁的身体依然比俞风信更暖一些,当即由他抱紧了,一动不动地提醒:“晚安。”
为免耽误明天的事情,俞风信也不强睁眼皮了,应声直接沉沉睡去,只睡去以前轻轻用气音回说:“你也是。”
俞风信睡着了。
睡脸很安静,林摇雁默默端详了他好一会,心想,其实俞风信是高兴回家的。
这一夜剩下的分分秒秒,林摇雁一秒钟都没有睡着。一方面是因为他其实高兴不起来——俞风信也想回家、睡在他身边也会快乐,那就意味着明年夏天的麻烦一定不易解决。
另一方面,可睡的时间实在太短,林摇雁怕自己一旦睡着,梦中翻身,保不准会惊醒俞风信。这个风险不必冒。
俞风信当然没有困住他不许睡的意思,手臂收得不怎样紧,但是这个风险不必冒。
一直睁眼到天亮前五分钟,林摇雁撑着眼皮紧盯窗外经过的飞鸟,在心底意念抽过了几十根烟,俞风信才稍微改变姿势。果不其然,睡姿稍微一变,俞风信便疏醒了一丁点,念及今早有事,眼帘开始上抬。
林摇雁伸手力度轻柔地盖住他的眼睛,劝:“再睡一会,还有一个小时才到六点。我不骗你。”
俞风信很不好骗,携着睡意熟练地去摸手机,可林摇雁早有准备,昨夜特地借口检查衣服上的泥水印,合理摆弄俞风信的外套,亲自地顺理成章地挂远了他的外套。
此际林摇雁见状,毫不心虚地眯眼问:“手机在裤子口袋里,挂在那边等干洗,要我拿给你还是看我的表?”
以有心算无心,这一局他如愿以偿。俞风信无力起身,更不舍得叫他钻出暖被窝去拿手机,沉默一下,接过他调整了时间显示的腕表一瞄,再望望窗外浑然漆黑,到底重睡了下去。
又等上几分钟,林摇雁才轻手轻脚地下床,去取俞风信的西装裤,一边状若信步地往回走,一边运指如飞,打开通讯簿,找到沈默花的号码。
俞风信总归是有防备的,不防备他,亦会防备外人。通讯簿里的每一个号码备注都不是好好的人名,而是等闲看不懂的代号。
俞风信随时会醒,路程很短。
林摇雁却不敢漏看任何一个备注。
这些备注天马行空得令他哭笑不得。有几个号码他认得出,有时他会暂时性地背下近期可能常用的电话号码:水——这是俞春书;绿叶——这是林江山;俞飞羽是“风水”。
给林摇雁的是:白色。
顾不上心涌任何念头,琢磨着这条思路,林摇雁把有嫌疑的号码统统写进掌心,记录下来,把俞风信的手机放回了床头。
俞风信曾经说过可以带他去疗养院见见沈默花。
只不过那样的见面,林摇雁心知自己多半做不了什么。
此外,存完号码,林摇雁披衣洗漱,不禁怀疑起来,林江山的备注是不是近期翻新修改过的?
这个绿叶,直线让他想到国庆假日前他唱给俞风信的:“红花当然配红花。”俞风信真是又记仇又记情。
怎么回事,全世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感觉俞风信委实太可爱太会撒娇了,连俞风信本人都不觉得。
·
赶在俞风信清醒前,林摇雁先下楼了一趟。
天光微亮,李敬已经起床在忙了,打眼一看,眼睛哭得红红的。嗯,林摇雁决定给他加笔奖金。
两人对视,李敬也看出林摇雁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实际是因为这两天都没休息好,昨夜通了宵。
“二少爷,节哀顺变。”李敬连忙冲他说。
林摇雁摇摇头,倾身拍拍他的肩膀,不带表情地往门外走,惹得李敬又连忙询问:“您去哪里?”那几本恋爱教程写得惊天动地的,俞风信去世的新闻也来得惊倒四方,现在看看林摇雁这副样子,李敬的想法从认为“俞总和二少爷总在吵架”一跃变成了“二少爷不会做傻事吧?不会吧?”
昨晚还说要种红玫瑰呢。
林摇雁略停步,也想起这事,垂眼摆摆手说:“玫瑰花照样种,风信喜欢。我出去兜兜风散散心。”
李敬点头,无言地送他到了门口,不大安心,终于说:“开车得小心,以前俞总常劝。”
可不是嘛,跟俞风信不算熟悉的李敬都学会了。
林摇雁低叹一笑,出了门。
昨晚俞风信回家的动静很小,由于二楼卧室暂成了俞风信物品的隔离存储间,李敬也绝不会贸然进去,何况林摇雁在卧室里留一把钥匙,将门反锁上了。
俞风信的保时捷歇在公司停车场,不知是搭什么车回来的,林摇雁坐进了自己的一辆越野车。早高峰开不了跑车。
车子拣非主干道开出很远的路,他挑一家干净早餐店买了早餐,又顺路买了一副墨镜遮上眼睛,尽快赶了回去。
到家六点四十三分,李敬和厨师人在厨房,林摇雁手机上接到一条俞风信那张新电话卡发来的“早安”短信,扬眉读过,便回拨过去,确认俞风信接通了电话后,将自己的手机静音,在一楼客厅寻地方藏好。
然后林摇雁吩咐李敬:“早餐不用叫我,来了客人再说。”在佣人们满溢同情的目送中动身上了楼。
打开门,林摇雁一眼看见窗帘已重挂上了,俞风信洗漱过了,如常穿得衣冠楚楚,一丝不苟。他真是没想到,即使被“金屋藏娇”了,俞风信居然也要在这小小一个卧室里穿西服。
林摇雁看笑了,解开大衣,把鬼鬼祟祟藏在衣服里的早点袋子示给俞风信看,说:“睡得好吗?吃早点。”
俞风信身坐在床上,正在抱着连环画本子涂涂画画——这个角度看不清画面,林摇雁竭力端正表情,对此视若不见——闻声打量他,眉头蹙了蹙。能藏在秋天大衣里偷渡回来的早点分量有限,只够一个人吃。
“你吃什么?”俞风信问,“厨房今天开火了吗?”
“开了,”林摇雁说,“你放心。”
俞风信指出:“你肯定觉得,万一有人偶然目击到你买早点,事态就败露了。”
说的也没错,林摇雁疑心重,是这么想过。万一有心人问到李敬他回家之后有没有吃饭,李敬演不演都危险,他和俞风信左右可都不是纯吃素的人。
然而眼下俞风信显得不悦。可能是这几天去见过沈默花、心潮翻涌的缘故,可能是忌惮这次林摇雁计划冒险、回想起了车祸计划的缘故,俞风信淡淡多劝了几句。
他说:“林摇雁,我只说一次,我和你之间,最好不要是你先死了。”
这话吓唬不住林摇雁,林摇雁笑着回答:“胡说八道,你不死,我就不会死。快吃饭,再晚就胃痛了。”
墨镜相隔,看不透林摇雁的具体眼神,只见得到他坐姿笔挺,整个人身上固然有些半熬夜半演出来的疲惫气息,仍能同时伴随精神锐利。
俞风信慎重以待,清晰地看出他好像做了某个决策,视野便直挺挺地锁定他。
一眼之后,终究林摇雁双手投了降,拈起一团还温热着的包子,咬了小半口,喂到俞风信唇边去,说:“我们不吵架。”
倒也分不清是投降还是新一轮进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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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