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师晓元喜欢紧跟着师微微,师微微玩啥,师微微有样学样,跟着玩。
有一次,师微微与邻居孩儿玩耍,不慎撞入芒草堆里。
芒草锋利,被割过几次的师微微已心里有数,手臂又被割伤,倒也不以为意,随手把血抹去,歪七扭八地爬了出来。
师晓元也跟着冲进去,从没体验过芒草的锐利,被狠狠割了几处,受了伤的她,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血,放声大哭。
哭声嚎啕,惊动众人,小小的身躯竟能挤出震耳欲聋的哭泣,众人还以为师晓元是摔断了腿。
师夫人冲了出来,连忙将师晓元全身摸了个遍,确认是否哪边的骨头断了。
"阿元是怎么啦?"
"阿娘,我被割伤了,痛!"
师凌夫妇也前来关心:"唉呀,怎么摔得如此狼狈?!"
师夫人确认师晓元无大恙,心理松了口气,又看着两人衣物上扎了几只断草,头发乱澎澎的,大骂:"师微微,你又害你妹妹受伤了?"
师微微觉得莫名其妙,低声为自己辩驳:"是妹妹自己要跟着我的。"
"当姊姊的,理当照顾底下的弟妹,你明知芒草割人,怎么让她跟着你?"
师微微不服:"她就是要跟着我,赶也赶不走,我能怎么办?"
"还顶嘴!"
"长辈训话,有你晚辈说话的份?"
不过是反驳一两句,便被冠上顶嘴的罪名,小小的师微微无力反抗,干脆闭上嘴。
指责的,难听的话,却从不会因为师微微沉默而消停,有时这些人似乎还骂上瘾了,蹬鼻子上脸,口沫都要喷到师微微的脸上去了!
"做姊姊要有姊姊的榜样!"
"就是,做姊姊的,言语不敬,有错推诿,没一个姊姊的样子,罚你今天晚上不能吃饭!"
"都几岁了还不长进,难怪你阿娘不要你了。都说没娘的孩子没教养,果然在你身上应验这句话!"
师微微默默无声,低头看了眼手臂上的伤口,鲜血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大概是被长辈责骂时一时紧张,手指头抠破了伤口。
小嘴动了动,她想要告诉他们,其实她也受了伤。
还想撒个谎,阿娘没有不要她,阿娘一定是遇上难题,才会突然离开。
这是个谎言,因为师微微很清楚,阿娘确实不要她了。
师衍却在这时返家。
师衍瞪着师微微,很无奈,很鄙夷,好像她是一个多么让他没面子的女儿。
师衍对着师晓元的伤口呼气,心疼地道:"姊姊没照顾好阿元,害阿元受伤,真是可怜。"
师衍全然不在乎师微微,连个关爱的眼神都没有给师微微一个。
师微微听着这话,看着这样偏心的生父,心里有一块麻木了。
师晓元有爹有娘,姊姊还被责令要好好照顾她。
可师微微有谁在身边?
她难道不痛吗?只是因为她喊不出痛,只因为她哭不出来,所以她就应该要忍着扛着?
于是师微微死心了,终究选择彻底沉默。
没什么好辩解,会相信她的人,她根本无需开口辩解,也无须放声大哭才能被看到伤痛。
而不相信她的人,说再多他们也不会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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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船的船主也如姜就是东姨娘,几乎是在牧荆见到她的那一眼,便心中肯定了。
两人十年未见,情绪很是激动,要说的话很多很多,可天候并不等人。
海上风浪即将横扫东面的海洋,也如姜必须当机立断,决定大海船的去向。
于是也如姜让牧荆先待在船舱里,待她安排好,再与牧荆好好叙旧。可牧荆等了东姨娘十年,她舍不得再与东姨娘分开。
牧荆坐在船尾,撑着肘,偷偷看着阿娘,满心满眼都是她的阿娘。
老天似乎赏给牧荆一个新的阿娘。时隔十年,东姨娘变得很不一样。
不过,师微微也不是从前的师微微了。
记忆中的东姨娘温柔不多话,就是个长年待在闺阁中的秀气女子模样,和外头世家郎君娶来的妾,娟秀的装扮并无二致,从头至脚金银装饰之物缺一不可,否则便会被指责上不了台面。
此刻的阿娘却很睿智飒爽,俐落干练,一袭轻便的麻衣,仅腰身一玉带,以及耳垂上的珍珠耳璫。
珍珠耳璫清简大方,珠子又大又圆又亮,光线折射时映照出七彩光泽,一见便知是价值连城的稀罕珠贝。
此外,阿娘一定有什么独到的美容秘方。纵然她肌肤因日晒而呈现蜜色,可却养得滋润光华,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年过三十五的女子。
离开龙岩浦之后,也如姜的大海船并没朝着东海前进。相反地,海船沿着海岸,一路往北,没有要扑向那片汪洋大海的意思。
云际间忽现金光,黄昏的落日有若镕金余烬,慢慢地烧,慢慢地烧。
不过,灿烂很快便又被阴云给遮蔽。
大海船则是一尾巨鲲,迎浪而行。
船行约莫十里,慢慢地停了下来。
大海船停泊在一处很不显眼的小港口,说是不起眼,是此处村庄被废弃,四处是生锈的船锚,大大小小毁损的船只东倒西歪,凌乱不整。
才刚自龙岩浦运上船四五千箱箱笼,不过在大海船航行一个时辰后,竟似是又要运送下岸。
而且是运至一处荒凉偏僻的小村落。
牧荆自然不能理解,纳闷这些货物不是要送往他国或是回东海岛国的吗?
也如姜至港口调度指挥船上两三百名大汉,他们将数千箱箱笼一一扛下船。动作很是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彷佛怕惊扰了谁似地。
纵然货物又下了船是挺古怪的,但牧荆只一心赞叹,阿娘真是厉害!
不高不矮,身形窈窕坚韧,明明是个女子,却在高壮粗莽的男人面前站得直挺,脑子动得比任何人还快,几乎是在念头闪过的瞬间,便能化成一条条,有条不紊的命令。
这绝不是一朝一夕磨练出来的功夫,恐怕是经年累月,历经多少挫折与轻蔑才练就出来的能耐吧!
这样的阿娘,若有个稚儿在身边,肯定会将她视作累赘。
阿娘是因为这样才抛下她的吗?
这十年来,除去在星宿堂失去记忆的那三年,牧荆几乎每一日都在问老天爷,阿娘为何抛弃她。
太想知道为什么了,想到满心旁徨。
可此刻与她重逢,牧荆却什么都问不出口。
害怕答案又伤了一次牧荆的心,怕也如姜其实根本没把这事放心上,更怕阿娘是真的姜牧荆视作累赘。
很想问出的疑问,却又不敢问,于是牧荆便有些忐忑不安。
让答案永沉大海,会不会更好?何必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下完全数箱笼后,大海船离了岸,往东边驶去。
也如姜拉起牧荆的手,那手很柔软,很温暖。
彷佛回到儿时,阿娘总会耐心等着牧荆小腿慢走,牵着她的小手,很有耐心地小步走。
牧荆便觉得其实这双手,十年来都没离开过。
阿娘离开后,不知是不是过于思念阿娘,有时牧荆闭上眼,真的会有股双手被阿娘握住的错觉。
忙完的也如姜,风尘仆仆,朝着牧荆道:"微微,娘忙得差不多了,来,跟阿娘来,阿娘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牧荆微咬着唇,她好期待。
这礼物会是什么?
身为船主,也如姜身价斐然,累积的财宝不计其数。
她打算送她一屋子的金银珍宝?
因为自觉抛弃女儿而感到愧疚,她要用银子来弥补牧荆?
可有些黑洞,是无论如何都填不满的呀。
也如姜领着牧荆往废弃的村落里走去,里头大部分房舍破旧坍倒,走到最里头却有一幢完整的屋舍,仍旧是年份久远的景况,但砖瓦还算干净完整。
陈旧的成排瓦当底下,淅沥滴着澄澈的雨水,徽黑色的门扉半掩着,红砖地缝窜出不少青苔。
也如姜笑着示意:"阿微,你亲手把门打开,瞧瞧里头是什么。"
牧荆好奇得要命,轻声喊着:"阿娘,我进去了。"
"进去吧。"
牧荆推开门扉,竟有些紧张,咿呀咿呀几声,门扇向后退。
而也如姜趁牧荆专心在眼前之时,悄然离开。
礼物映入眼帘。
这一幕太不真切,也太过震撼,牧荆的双目瞬时蒙上氤氲。
这是儿时牧荆与东姨娘还在师家时,两人同居的老别院。
牧荆震惊得说不出话。
难道也如姜是把整座屋子拆成碎片,自千里之外运到这里,再一片片拼凑起来?
东姨娘并非师衍三媒六聘正式迎娶进来的妾室,无名无份,从前只能居住在与师衍夫妇应隔开来的后院。
这座老房子竟然从千里外跑来这里?
牧荆定精细瞧。
同是坐西朝东,同是一院子的琼花,怕儿时的师微微跌倒刻意作矮的门槛,小小的泥梯,扇形花窗,竹子搭的棚架,上头攀爬瓢瓜藤,一桶备好的清水,里头舀水葫芦轻轻摇晃着。
看着,牧荆的嘴唇微微颤着。
还有一对藤编的摇床,一张大的,一张小的,从前她们母女两就是躺在摇床上看着满天星子,共度一夜又一夜。天气热时,阿娘会笑着递给她凉凉的西瓜,天气冷时,阿娘会担忧地看着她,帮她严实裹上棉袄,掸去小脑袋瓜上的雪。
本消失踪影的也如姜突然自梧桐树后缓缓走出。
她一身青色的萝杉,像青梅似的,琵琶袖,芦花靴,秀气小巧的红珊瑚耳璫,笑容是从前那般的慈爱,还有些促狭的意味,似是好气又好笑,笑女儿迷迷糊糊,老是跌在同一个石块突出之处。
曾经的东姨娘,赫然映入眼前,她解释道:"阿娘请人照着我记忆中的样子,重新把我们从前住在一块的屋舍,盖了一座新的,你看,像不像?"
"像,好像,简直一模一样。"
牧荆眼前迷茫,泪水一滴滴落在红石砖地上,无声而动容。
也如姜送给她的礼物,是从前母女依偎在一起的回忆。
母女情份虽仅仅七年,可这七年的温暖与疼爱,牧荆生死不忘。
可贵的回忆被湮没在师宅中,而牧荆是死也不会再回去师家。师家一切皆是丑陋,唯有那幢老房子,是黑暗之中的一道光。
可也如姜竟将居所复制出来,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几乎是没有差别。
原来,阿娘都记得。
过了十年了,阿娘都记得。
阿娘有没有像她思念母亲一样,思念女儿?
牧荆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泪水,让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一抽一噎不住地喊着:"阿娘……"
这条复仇之路,走得极为艰辛,走得得来不易,老天爷一定是看到牧荆的苦了,将阿娘还给了她。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也如姜搂着牧荆的肩头,牧荆感觉得到一阵湿润撒在肩头上。
"微微,还记得从前最喜欢靠在阿娘身边,摸着阿娘的衣角,沉沉睡去吗?"
牧荆点头,轻轻地道:"我一直记得。"
也如姜哽咽,几乎说不出话。良久后她才低低地道:"那就好,阿娘好怕我的微微忘记我了。"
牧荆险些脱口其实每一日她都思念阿娘,悲伤地那样思念。
可生母才刚与她团聚,牧荆不想要她压力太大,不想将自责与愧疚强加在生母身上。
于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道:"阿娘既然回来,从前的事不要再提了。"
也如姜却恍若未闻,问:"你一定很伤心吧?"
听此,牧荆又怔忪地落下眼泪,她知道,在敏锐的阿娘面前,她是隐藏不了什么的。
也如姜抹去牧荆脸上的泪:"你一定怪阿娘,为什么临走前一句话也没留给你,你一定很伤心,伤心了好久。"
牧荆没有言语。
"当年是阿娘对不起你。"
"阿娘别说了,都过去了。"
也如姜专注地看着牧荆:"阿娘好不容易与你重逢了,第一件要告诉你的,便是那时当初为何被逼得迫不得已,只能悄悄离开你的原因。"
牧荆又是好奇,又是害怕,问:"阿娘当年遇见了什么难题?"
也如姜一字字地道:"江湖有个星宿堂,堂主名为萧震,不知你是否知道一二?"
听见"萧震"二字,牧荆陡然被勾起疑惑。
仔细一想,其实东姨娘是个彻彻底底的谜一样的女子。
一个东海岛国人,为何与一个大齐国宫廷琴师相识,又为何在开陈待了六年,娴雅柔静地相夫教子,某一日却消失的无影无踪,没留下只言片语。
更离奇的是,十年后再相遇,她已经是一个独挡一面的船主,深受东海岛国国主信任,担起两国互市的责任。
东姨娘的人生,堪称峰回路转,跌宕起伏。
而现下,也如姜嘴里吐出"萧震"二字,牧荆脑筋都要打结了。
原来早在十年前,也如姜便与萧震有纠葛。
而听也如姜的口气,她并不知晓牧荆是星宿堂暗谍。
不过这已经是过去式了,而今的牧荆,不属于任何人,不受任何人箝制。
星宿堂那段难堪的过往,在皇宫中隐忍伪装的日子,都已经翻篇。
若也如姜得知从她离开后,牧荆的日子过得是这么的不如意,她肯定会心疼她的。
她不要阿娘为她感到心痛,她现在满心都是甜甜的,与阿娘重逢的快乐,可以掩盖住过去所受到的各种苦难。
于是,牧荆便以一个久别重逢的女儿身分,更确切地说,以一名船主女儿,足以骄傲自豪的身分,问出一句:
"阿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