戟王俯下身,端详在地上痛苦挣扎的宫人。
艳紫色的毒脉,自宫人被刺破的指头,逐渐开展自全身躯体,像一朵轻轻绽开的紫色曼陀罗。
这是中毒的症状。
且毒脉走法与刘贵妃与翼星完全一样,蜿蜒曲折,无所不在,不依不挠,要将新鲜血肉全数裹胁在毒药里头。
宫人不慎出力过大,被琴诊钥破裂切口刺伤指头,里头残留的毒药顺血渗入血脉,毒液趁虚而入,即刻毒发。
毒液剂量极少,是以宫人并没当场毙命。
戟王让人取了白绒手套,亲自查验金属物体里头的毒物。
毒药漫布整只长条状的琴轸钥,最底部的毒汁已然凝固许久,少说已经数月,极其坚硬。比较靠近碎裂口的毒汁应是被大雨冲刷之故,略有融软,是以宫人一碰触便中毒。
另一块碎片,宫人紧跟着呈了上来,里头也有凝固成团的物体,但不是毒汁,而是草药之类的药丸,从药味来判断,也不是什么容易取得的药。
戟王端详了许久,许久,许久。
然后慢慢笑了出来。
又一阵青光在戟王背后闪起。
扭曲的笑容,苦涩的悲意,在他俊逸明艳的脸庞,交织成亦正亦邪的魅异。
一支平凡无奇的琴轸钥,竟同时藏着两个秘密。
暗器,莫名的草药,这都不是一个柔弱招怜的女子会随身携带的东西。
原来,他的王妃,真不是一名琴师世家出身的普通人。
戟王记得死去的赵神医曾说,王妃体内另有一种药物,压制住炙草乌的毒性,是以王妃的目盲才有得救。
也就是说,王妃是以炙草乌弄瞎眼,又另外准备另一种药物让缓解眼盲状况?
当时她分明解释自己的目盲,是被源工坊的人欺骗所致。如今想来,源工坊为何要骗王妃?师晓元若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星宿堂为何要针对她?
事实的真相,应是王妃为了将琴师演得更像,以炙草乌毒瞎自己,再另外准备药物在身上缓解毒性,以便将来还能复明。
难怪王妃不要他送她的琴轸钥。
他托人找了许久才寻来的一支玉妖,二十年才能得一块的稀罕玉色,王妃竟没半点兴趣。
戟王当时还有些气恼,如今他才知晓王妃不要玉妖是有缘故的。
玉妖不能放毒针,不能□□/药。
所以她不屑收下。
戟王苦笑。
可就算证据几乎确凿,戟王仍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戟王表情淡漠,眉眼清峻,吩咐:"黑铁琴与琴轸钥都给本王收好,没有本王的允准,谁都不准碰!"
"奴遵命。"
之后,戟王走入滂沱大雨中。
一袭织金锦袍吸饱黑暗沉重的雨水,戟王高大的身躯堪比铅,每一步都极其艰辛。
他已一夜无眠,可他没办法回去镇海宫,他大步迈去了流云宫。
没意外的话,温贵妃正等着他。
-
流云宫的池塘边,杨柳千丝,无数杨花,絮絮然地,飘过无影。
温贵妃端坐在花厅中,装容朴素,一袭绮翠常服,神色疲惫。
她也一夜无眠。
白日发生的血腥种种,一幕幕在她脑中如跑马灯般转过。
其中疑点甚多,她也有许多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因而养子全身湿透,站在她面前时,她没有半分意外之色。
傍晚大皇子那番话,肯定讲得零零落落,且关键绝都讲不到戟王的点上。大皇子夫妇一心想要逮住宫变元凶,可戟王挂念的全是另外一件事。
于是他必须来找事变之时,人在现场的另一名目击者。
温贵妃瞅着戟王,他过于泰若的神色中有一丝难言的痛楚。
轻声地问:"子夜,你可还好?阿元她……"
戟王歛下略有痛苦的神色,淡淡地打断:"母妃,我记得你这里有一副母亲生前的画像,可否让我瞧一瞧?"
温贵妃愣了一下,没意料到戟王凌晨来她宫中的来意竟是这,不过戟王精明能干,定有他的用意,到底是道:"你等等。"
温贵妃使了个眼色,几个宫人返回寝殿。
不一会,一幅精致的手卷被拿了出来,宫人将它置于案几,幅面缓缓打开。
展开,再展开。
婚黄烛光下,一名容貌似海棠醉日,娇媚如远山芙蓉的女子,栩栩如生,如真人映眼前。
戟王掌心都是汗。
他一时恍了神,久久才道:"像,真有些像。"
生母故去十年,戟王对她的容貌其实早已遗忘。是以刘贵妃讲到选了一名长相似母的女子在他身边卧底时,戟王没怎么想便否认。
可如今有了青妃从前的画像堪做比较,戟王才发现,原来青妃与王妃,真有几分相像。
戟王凝视着生母的画像。
温贵妃觉得戟王有些古怪,疑惑地问:"像什么?"
戟王眼神晦暗:"母亲与阿元,长得有几分相似。"
温贵妃仔细看了一下,点点头。
"是有些像,尤其是那双眸子,看似清澈温柔,可又藏着神秘,好像有什么秘密不为人知。"
听此,戟王紧闭双唇,难以言语。
温贵妃所言完全正中红心。
就是那双无辜又柔软的眸子,总是让他想要占有她,总想偷窥她的心,总让他觉得她若即若离,想进去里头瞧一瞧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然而她心中深藏着的秘密,似乎不堪闯入。
王妃在灯舟上,曾泪眼迷蒙地谈论起生母的话题,看似痛楚难安。
当时他以为王妃是知己,与他心意相通,当她做梦梦见生母哭泣时,极其温柔地哄着她。
其实这哪是心意相通?不过是利用他痛苦的过往来博取信任。
温贵妃蹙眉:"子夜,你天没亮便来,就是为了青妃的画像?"
戟王缓吸口气,歛下心神,又问:"儿子还想问母妃,关于北境质子与母亲的旧事。"
温贵妃陷入沉思。
北境质子作质大齐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他才五岁。
温贵妃入宫时,北境质子已脱离皇帝操控,不知所踪。她也是听青妃提过一些隐密,方才知晓一二,但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宫中人对这段隐密讳莫如深,知道的人极少,而就算知道,碍于皇帝,他们也不敢传出去。
温贵妃沉吟了会,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北境质子与青妃在宫中相遇时,同为五岁,两人一起在宫廷长大,可算是青梅竹马。质子长相奇异,生着一双银灰色的眸子,加上又是敌国皇子,在宫廷的处境极其苛难。你母亲心善,经常偷偷去照料他,也许两人便是在那时生了情愫。"
温贵妃停了下,气氛太过奇异。
雕花窗细碎的阴影打在戟王如玉平静的脸上,温贵妃看不透他在思索什么。
可温贵妃很清楚他的心性。
从小便是这样。当他心情越差,面上的神情反倒越沉静,就好似平静无浪的大海,底下已是波涛汹涌。
他苦苦压抑着,这是身为皇子自小严苛的教养,纵然他生性狂肆,可在巨大的困惑之前,他下意识地压制。
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温贵妃接着道:"可后来你母亲被陛下赏了青眼,纳为嫔妃,质子逃出宫去,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戟王知晓后来发生了什么。
"再后来,他习得一身武艺,成为江湖高手,在星宿堂堂主萧震手底下效力。"
听见星宿堂三个字,温贵妃脑袋里嗡地一声。
脑中迅速闪过灰袍男子的样貌。
温贵妃下巴不受控地发颤:"那名灰袍男子,他是星宿堂的人,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戟王轻声:"不错,就是他,北境皇子,就是那名灰袍男子。"
温贵妃胸膛微微起伏。
她想起曾远远地望见灰袍男子,他面目似寒冰,身手俐落,快如光影,两三下便把刘贵妃打趴在地。
可看着怀中的阿元时,灰袍男子神情又温和下来。
当时她便觉得有点恼,他怎能用这种眼神看一名皇子的王妃呢?
温贵妃抽气:"所以,你来找我看青妃的画像,是因为……"
戟王平静的眉目,总算透出一丝不一样的情绪。
温贵妃看的出来,那是恨意。
戟王背过身去,他颀长的身影被烛光拉得细细长长,又孤寂。
"母妃猜得不错,那名暗谍被选中到我身边卧底,是因为长得有些神似青妃,也因为这样,北境质子与她……关系匪浅。"
戟王在这停住,他神色痛楚,四肢僵硬,他说不下去了。
温贵妃也听不下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北境质子喜欢青妃又如何?
三皇子妃长得有些像青妃又如何?
这都是过去多久的事了!当局者迷,被搅和在过往之中,可旁观者清,她很清楚放话的人是抱着何样的恶意!
想到不得不先放下三皇子妃逃命,温贵妃心中都是悔恨。
眉眼含泪地道:"子夜,你别听信刘贵妃讲的那些蠢话,阿元救了全部的人,如果不是她,母妃根本没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殿内死寂般的宁静,戟王静默,歛下的眸子如口黑井,阴阴暗暗。
可温贵妃很清楚,那里头全是刀光剑影,一触即发的杀意。
过了片刻,戟王干枯的喉咙挤出嘶哑的哽咽:"她是被安排到我身边的细作,证据确凿,她背叛我,我能怎么办?"
温贵妃恳求地看着他:"母妃知道,你天人交战,你不知道该听谁的,可母妃敢保证,阿元在宫变之时,心里想的都是你!"
戟王抬起黑眸,不明所以。
温贵妃哭着道:"你以为她拼命护住我与太子,大皇子,还有百官,只是因为她心善吗?"
戟王眼神茫然,安静地看着温贵妃。
温贵妃摇头,啜泣:"她救了我们,不是因为她不忍心,是因为知道你非常在乎我们,她拚了命,是因为你啊──
"子夜,阿元心里有你啊!"
霎时之间,戟王胸膛剧烈起伏。
长夜如此漫漫,刻刻光阴,寸寸割人。
这一夜实在过于漫长了。
他的心情从担忧,到震惊,到难以接受,到愤怒,转了几折又几折。
可他心底非常清楚,无论他的阿元是不是师晓元,是不是星宿堂暗谍,他其实都不在意了。
他喜欢她,就只是因为她是她,什么身分,名字,阶级,他其实早就放下。
跪着的人,一直都是他,而不是她。
此刻,他只在意她许下的那些誓言是否为真,他只在意她对他是否有心。
只要她的一颗心里有他,他可以原谅她。
可她心里真的有他吗?
戟王湿润而痛苦的视线,落在东方渐白的天际线上。
还来得及吗?
天地之大,他来得及追上她吗?
可他不知道她去哪了。
温贵妃脱口道:"在大圆塘,我亲眼见到灰袍男子往大圆塘的方向去。你快去!快去啊!"
戟王恍然清醒。
灯舟!
下一刻,戟王翩然转身,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流云宫的垂柳林里。
-
深更半夜,牧荆被恶梦纠缠。
梦里她被刘贵妃与一群黑狼包围,手无寸铁,陷入苦战。
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快窒息之时,她的意识终于冲破梦境,身上冷汗淋漓。
环顾四周,牧荆恍然想起自己已经离开宫城,正在一艘航行无阻的大船之上。
在无尽冥色中,船只风行水上,雨里破浪。
这艘大船已不是戟王还在时候的绮糜灯舟,而是能挡住箭势与风浪的船舰。
天地昏暗,狭小的舟里也黑沉沉,外头的琉璃灯全被鬼星收起来,应是怕被认出这是皇族的船艘。
但这却无妨鬼星操控船舰,在风雨最大之时不曾迷失方向,稳操船舵。
牧荆诧异于鬼星超绝的目力,难道他的银眸有什么过人之处。
此时风雨略歇,月光倾泻,身骨嶙峋的男子斜倚在门边,长身鹤立,灰袍随风翻飞。
银白月光之下,他的身影犹如鬼魂一般。
牧荆朦胧中便想,她从未见过这么孤寂阴冷的背影。
仍旧疲惫,牧荆阖上眼,缩起身子。
于是鬼星在外头赏月色,她于榻上团抱自己,两人便这样在灯舟上默默无语。
时间过去好一阵,鬼星总算察觉牧荆醒转,侧过身来,垂眸望着躺在榻上的牧荆,一双银眸隐露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鬼星走到牧荆身边。
牧荆不得不承认,纵然鬼星从刘贵妃手底下救走她,她仍然害怕他。
她甚至不能理解,鬼星为何救她。
她毁了堂主的起事,毒杀副堂主,成了星宿堂的罪人,而鬼星竟放过她?
这男人身手远比刘贵妃高绝,强大的气场无懈可击,可只要是人便有破绽。他的软肋会是什么?
牧荆拾起菱花镜前吊挂着的一只长形玉器,没什么意识地把玩着它。
牧荆心里有好多疑问。
关于宫变的起始,与结束,是谁点燃了狼烟?还有鬼星到底要将船只开去哪?他要带她去哪?
鬼星越来越靠近。
牧荆手指头不由自主地攒着被子与玉器。
鬼星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冰凉的指骨迳自搭上她的手腕把脉。
牧荆屏住气息。
在这双枯瘦的手,在苍白青冷的手指底下,不知曾葬送过多少人的性命。
细细想来,她唯一一次在他肌肤上感受过温度,是当她昏迷中紧紧咬住他腕骨之时。
鬼星又将冰凉的手放在牧荆的额头上,不一会道:"你发烧了,身子很烫。"
牧荆哦了一声,没什么情绪。
鬼星命她躺下,将一条湿润冰凉的帛巾覆在她额上。
他清玉苍白的脸庞,就在牧荆头顶上方。
鬼星离牧荆只有咫尺,距离够近,牧荆恍然发现,鬼星的眸子细看之下并不是银灰色,而是泛点淡蓝色的灰。
只是这蓝过于浅淡,在日光下几乎被阳光稀释,几近透明,只有在一片黑暗之中,方才显出真正的颜色。
就像天青色琉璃灯般,剔透里带着天水一碧的水色。
其实鬼星的样貌是属斯文俊雅的那一类,在堂中声望又高,本应当也是有许多女暗谍会倾慕的男子。
可为何多年来从未听说过鬼星与任何暗谍有过暧昧呢?
牧荆回想起曾在汲古阁中看见的一则记录。
三十年前,大齐国宫廷曾迎来了一个北境质子,他在宫廷待了十年,有一日突然消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传闻那质子遭人厌恶嫌弃,是因为样貌古怪,他有一双银蓝色的眸子。
从前牧荆不曾好好端详鬼星的眸子,总以为是银灰色的,现在她察觉其实是蓝灰色的,便不由想起这名质子。
一边想着,牧荆一边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玉器。
牧荆一时分神。
黑暗之中,实在看不出这只白色玉器有什么特别之处。戟王品味高,所用之物皆是最好,无论是审美,样式,质地,都百般挑剔,精挑细选。
所以舟上为何会有一只平凡无奇的白玉?它的用处为何?怎么它在她手上的触感竟有些熟悉?
牧荆不解,疑惑重重,直到鬼星打亮火摺子。
黑暗中泛起一团昏黄的光影,火光照耀着玉器。
玉器里头夺目的光彩,乍然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