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戟王忙着皇帝出宫祭花神事宜,每日只返回镇海宫两次,一次午膳,一次晚膳。
祭花神是大齐国数百年来一贯传承下来的传统,每逢雨季到来前,君主必定亲自上花神寺祭祀祈福。祈求风调雨顺,顺便祈求国富民安。
可以说,来年的农收谷丰,都靠这次祭神支棱起来。
祭神为时三日两夜,帝王一趟出行,途中可能埋伏北境派来的杀手,星宿堂与日月堂也可能在这时出手。护卫之事,皇帝只信得过亲生儿子,而几个皇子中仅有戟王曾经亲自领过兵,打过胜仗。
于是禁军统领便与戟王共商护卫皇帝的细节,举凡布署,数量,阵形与沿途经过的地形该如何配合,戟王皆不比禁军统领懂得少,甚至领略得过于深刻,反倒是戟王回过头来指导他。
趁着戟王不在宫中,牧荆盘算着再跑一趟大圆塘,仔仔细细地研究灯舟的结构,与航行的路线。
而戟王不在,她亦能稍缓口气,继续探查她要查的事。
尽管已被戟王察觉她复明,牧荆仍然让戟王帮她隐瞒这个事实。
戟王笑着问她因何缘故隐瞒,牧荆只是促狭地表示,装瞎得以看到人们脸上真实的表情,实是个乐趣。
素日善良的王妃竟有做坏事的心思,戟王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叨念了句"小骗子",便顺着她的意思,答应帮她瞒一阵子。
到了浩浩荡荡的行伍出发之日,百官随行,泰半禁军护卫,打扮端庄雅肃的皇后,陪同皇帝一同坐在配有华丽蓬盖的御撵之上。
留在宫中的几个皇子亲眷,以及妃嫔们皆来送行,诸如刘贵妃,温贵妃,大皇子,太子夫妇,四皇子都来了。
仅有大皇子妃因要照料五个孩子,留在自己宫中。小蛮儿这么小,与其在艳阳底下嘤嘤嘤哭个没完没了,还不如留在凌霄宫有得吃有得玩。
至于牧荆,自然也在送行的队伍中,此时,她站在偌大的锦阳门前,仰望高坐在缇骑上的男子。
这是她第一次遇见戟王全副武装。
早晨的阳光金灿灿的,戟王身着银装铠甲,铁靴玉鞭,沐浴在光晕中,金黄辉耀,望之俨然,英姿焕发。
丁龄与程女官随侍在侧,表面上他们两个一个司文,一个司武。可程女官的武艺并不在话下,不得小觑。
戟王这一趟出行应是安全无虞。
伫立在一大群黑压压的送行队伍中,戟王锐利的视线仍精准地找到牧荆。
戟王眸色透出一丝担忧。
本来凌晨戟王起身时,看着牧荆脸色不大好,便让她不必来锦阳门送行。
可她仍旧来了。
戟王俐落下马,朝着牧荆走过来时,步伐磅礡,银光闪烁着不定的光芒,难以逼视。
牧荆几乎要眯起眼来。
戟王伸出大手,轻环住她的腰,下颔抵着他的头顶,有些责备的意味:"不是让你在宫里多休息,别出来吗?"
牧荆嘀咕:"不过是有些不适,哪就这么娇气了。"
戟王抚上她苍白的脸颊,语气里尽是宠溺:"你就是这么娇气。回去寻个太医照看你,不准再站在这,这样我如何安心放下你?"
牧荆还想回嘴,然而骤然间,牧荆感觉到下腹莫名窜出隐隐的疼痛,眉心略揪紧。
她的确不该来。
可一想到三天将见不到戟王,她终归有些不舍。
一旁的温贵妃瞅着难分难舍的青年夫妻,笑着宽慰:"放心,两千名禁军随同,子夜与陛下必定平安归来。"
戟王笑着笑着,在她额上印上一个温柔缱绻的吻。
身下的疼痛越来越加重,牧荆的确已有吃不消的感觉。于是便只好与戟王告别。
离开锦阳门前,她又想再看他一眼,回眸一望,恰巧对上他凝视着她的柔软目光。
牧荆朝着他嫣然一笑,笑得很清甜很娆美,笑得戟王怦然心动。
于是戟王便想,待祭拜完花神后,一定要好好带王妃好好领略大齐国的风土,前往开陈的路上,一定要一路与她同游山水,白日放歌,夜里赏星。
之后,便能在开陈安居下来,建立他们的家。
一个真正属于他俩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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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荆回到镇海宫后,躺在榻上休息,疼痛因此稍缓。静下心来,她有一种气氛过于安静的感受。
内廷中不知是因为大部分人都前去送行,亦或是有什么阴诡的事在暗暗进行着,总觉得隐隐透着肃杀之气。
一个时辰后,天空本来明亮的天色倏然渐次灰暗了起来。于是牧荆让木槿去外头瞧瞧,是不是天候要变了。
木槿奇异地道:"真奇怪,太阳不见了。被一个黑影慢慢吃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时之间,大地逐渐失去光芒,天色越来越阴暗。牧荆直觉地想到日蚀,便起身看出雕花窗外。
果真是日蚀!
本来明灿的日头,被一抹圆盘状的黑翳逐渐侵蚀。
可天空发生日蚀是件大事,宫中的太史不可能不事先预测到。
天子便代表日阳,而日阳被遮蔽,代表着帝王德行有亏,史书上不少谋逆之人便是利用日蚀的异象,蛊惑民心,合理造反!
因而懂星相的太史,必得事先找出另一个异象解释日蚀发生的原因,来冲淡日蚀带给百姓的惧怕。
可现下,太史很明显没提醒皇帝这件事。因为,若皇帝老头知晓今日有日蚀,根本不可能选在有日蚀的日子出行。
更别说是祭神!
德行有亏的帝王怎配祭神!他支棱不起国运!
他会触怒神明,使得神明降下狂风暴雨。
除非太史那出了纰漏,否则绝不可能断错。
又或者,有人与太史勾结,隐瞒日蚀的消息,要在今日干些谋逆的勾当。
牧荆想起温贵妃说三千禁军随皇帝出行,宫廷中只留五百名禁军留守。
也就是说,眼下宫廷的守备极为脆弱,而这五百名禁军没了皇帝,没了御命,没了玉玺,会听谁的命令?
当众人将所有警惕的目光放在宫外,却没承想宫内才是最不安全的。
此刻,整个大齐国最显赫的权贵与皇族,全部聚集在锦阳门,锦阳门前后呈现漏斗状的态势,一但关起门来,要活捉他们太容易了。
甚至直接于城墙上倏然放箭,瓮中杀鳖,更省事,更快解决。
一网打尽。
思及此,牧荆全身冒出冷汗。
木槿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牧荆先让另一名宫人去厩苑牵来小花马,而后朝木槿疾色吩咐道:"木槿,走一趟大皇子妃那,让她躲好,千万不要出来。"
希望这一切都是她想太多,希望她直觉出错,否则局势便不堪设想。
木槿担心地看着牧荆:"怎么一回事?你的脸色好苍白,你脸上都是汗了!"
牧荆朝着小花马走去,道:"宫中也许有大变,我得去锦阳门看一看,看那里是否出事。"
木槿呆住,一时反应不过来。
什么大变?什么出事?锦阳门方才不是一片祥瑞平和,君臣和乐,众皇子嫔妃其乐融融?
何来出事?
然而木槿不及细想,眼珠子转了两下,低喊:"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就此趁乱逃跑!"
牧荆心中微荡。
木槿说的不错。若宫里真的出事,待宫城全被封锁,她们便插翅难飞。不如趁此刻歹人的目光停驻在锦阳门时,先行离去。
反正戟王三日后才回来,待他收到消息时追捕她,已是三日后的事情了。
到那时,她已在茫茫大海之上,永生不见。
逃跑于她是最符合利益的选择。
可同时间,牧荆脑中又浮现那些人的面容。
小蛮儿的父亲大皇子,通情达理的温贵妃,口口声声称自己阿娘的刘贵妃,甚至是曾欺负过她的太子。
戟王先前故作浪荡,部分原因也是要掩饰他与太子间的关系。
太子若不是个可以托付的储君,戟王不会这般维护。而一国储君出了意外,大齐国将如何陷入混乱?
可混乱又与她有何干?她不过是一个冷情冷心的小暗谍。
她改变不了世道啊!
明明牧荆总觉自己在这宫廷中一身孑然,可一想到他们极可能丧命,却忽然又意识到自己与他们的牵绊早就理不清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于是牧荆翻身上马,朝木槿道:"我不能逃跑,你快去大皇子妃那,否则就来不及了。"
下一刻,木槿目瞪口呆地看着牧荆与小花马全速冲出去,转瞬消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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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荆用力甩出马鞭时,不禁暗想,小花马果然是戟王万里挑一的好马,年纪虽小,却风驰电掣,反应灵敏,在弯绕折回的宫廷中飞蹄跃足,不曾失去速度。
于是,偶有尖锐的树枝滑破她的萝衫,疾风也刮得牧荆细嫩的脸庞生疼。
然而牧荆不能停下来,她太想确认锦阳门那是不是出事。
终于返回戟阳门,见到眼前景象,牧荆的心有极短暂的一瞬难以跳动。
一个时辰前的明亮已然消失无踪,日头彻底被黑翳蚀去。
锦阳门前的景况,与牧荆料想的并无太大差别。几十名宫人与侍卫倒地,从尸身排列的方向可推断出,他们在死前仍拚了命保护主子。
因为尸体便是从站着的那一群权贵辐射扩散出去的。
禁军装扮的两排士兵,呈现对峙之势。一排仍死命守护皇族,而另一排的后头不知坐着谁,被高头大马的禁军挡住身影。
看样子那人成功将禁军策反,一部分倒戈服从于她,另一部分仍旧终于皇权,守护皇室。
在宫中曾经擅自调用禁军的人,牧荆确实曾遇过一个。
会是刘贵妃吗?
很快地,牧荆得到了答案。
因为禁军后面坐镇的那人,在一片肃杀血腥中,悄然出声。
她笑声如黄莺般,甜润中带着亲昵,道:"微微,你来了,来阿娘这里。"
牧荆心上被浇了一桶凉水。
一直以来害怕的情况,终究是逃不过。
一边是与戟王有纽带关系的亲人,一边是刘贵妃。
本来牧荆不在意刘贵妃,不会被夹在中间。
可刘贵妃出声了,在这么多人面前逼迫牧荆暴露身分,等于是当众凌迟了她。
只要她认了刘贵妃做娘,那便是与戟王割席分坐,就此站到他的对立面去──
两人彻彻底底成为敌人。
眼下她只能尽量拖延时间,走一步算一步。既然她演的是瞎了眼的师家嫡女师晓元,情况未明之前,那便先演到底。
于是,牧荆假装没看见眼前凌乱的断臂残肢,高声问:"戟王殿下出发了?"
刚才饱受惊吓的一众皇族鸦雀无声,视线全放在毫无所觉的三皇子妃身上。
温贵妃看着牧荆,嘴唇颤抖着:"阿元,子夜与陛下早启程了,你怎么回来这了?"
牧荆腼腆地笑,将手里的小香囊拿起来晃了晃:"母妃,子夜忘了带走我亲手缝制的香囊,我特地送来给他,没想到他已经离开了!"
牧荆一边讲,一边朝着温贵妃的方向走去。
众人便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绯红色的萝裙下摆扫过一具具尸体,裙沿逐渐吸附了鲜红的血,怵目惊心,然而目盲的三皇子妃浑然不觉。
眼见牧荆便要踩在一只断臂上头,温贵妃终于按耐不住,悲喊道:"阿元,别再往前了!"
牧荆现出不明白的神情。
太子大声喝斥:"刘贵妃,不就是为了储君之位吗?给你,本太子不当太子了,只要你停止滥杀无辜,孤什么都能放弃!命给你也可以!"
刘贵妃冷笑:"太子别急,待本宫的女儿与本宫相认,你们一个个都得走上黄泉之路!"
牧荆听此,打了哆嗦。
其余人则一脸错愕,三皇子妃何时成了刘贵妃的女儿?
刘贵妃挥了挥手,整排禁军立刻往两边分站,众人便看见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女人坐在软榻之上。
她曾是后宫最有权势的嫔妃,可如今却成了趁皇帝不在家时,偷走权利的逆贼。
刘贵妃朝牧荆招招手:"微微,来阿娘这里,我才是你的母妃。"
牧荆揉了揉太阳穴,貌似失忆药物导致的疼痛发作,令她十万分地不适。
"贵妃娘娘,上次我已澄清过,我不是你的女儿师微微。"
语音未落,刘贵妃手指头勾了勾,又一名宫人中箭倒地。
余光扫过宫人的尸体,牧荆心中愕然。
原来留着一众皇族的命,是有用意的,必要时他们的命得以拿来威胁牧荆,达成刘贵妃的目的。
刘贵妃又道:"微微,你可记得阿娘曾告诉过你,你的微,并非微小的微,而是见微知着的微?"
牧荆怔忪住,东姨娘确实曾说过这句话,那时牧荆听了满心喜悦,以为自己是世上最被疼爱的孩子。
顷刻间,剧烈的头疼袭来。
刘贵妃痛心疾首:"你是阿娘的骄傲,阿娘视你若珍宝,你难道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牧荆听此,挣扎犹豫。
"阿娘在这宫中受尽委屈,阿娘一辈子都为人所负,若不是为了你,阿娘早离开宫廷了!"
"你爹无能,不能保全你,让你备受欺凌,于是阿娘想尽办法入宫,之后更为了让你入宫享受荣华富贵,为了让你当上王妃,绞尽了脑汁,你怎么能忘记娘!"
牧荆神色茫然。
原来锦阳门的一纸征琴师告示,皇帝的赐婚,果真都是刘贵妃的筹谋。
她的东姨娘近在眼前,而她却恍然未察觉,心底还颇为厌恶。
为了牧荆,东姨娘入了宫做宠妃,后宫十年生涯,日子过得不容易,她从一个慈爱和善的女子,变成手段残酷的贵妃,倒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于是牧荆痛苦地道:"贵妃娘娘,我好像真记起什么了,可我的头很疼,越用力想越疼。"
刘贵妃心疼道:"不打紧,你慢慢地回想。"
牧荆缓了缓,试着厘清思绪,问:"若我如你所说,是师微微,而你是我的阿娘,你为何当初要离开我?"
刘贵妃悲从中来:"师家瞧不起我的出身,总是想方设法欺凌我们母女。师晓元与师夫人更是可恶,忌妒你才华远胜过师晓元,总是背着我虐待你。"
提起那不堪的童年,牧荆几乎要不能呼吸。她痛苦地捂着心口,想起师夫人与师晓元对她做的一切种种──
偷走东姨娘买给她的什物,抢走牧荆在外头踩摘的美丽鲜花,割断黑铁琴的琴弦,在师衍面前扮可怜讲坏话,让师衍越来越讨厌她,让整个师家往牧荆头上踩。
这些牧荆都可以忍,可最难忍的是,师夫人把东姨娘给赶走了。
没有东姨娘的师微微,是个没人要的孤儿。她心中有个巨大的黑洞由此而来,她打从心底以为这世上没有人会要她。
连生母都不要她了!
牧荆无力地揉额,头痛得几乎要难以忍耐:"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刘贵妃眉眼透出希望。
过了半晌,牧荆艰难地开口:"阿娘,我想起来了。"
刘贵妃不敢置信地看着牧荆,热泪盈了满目。
牧荆面有哀伤,问:"阿娘当初为何不带着我一起走?"
刘贵妃哭着道:"我一个孤苦女人,带着你餐风露宿,你得吃多大的苦?"
牧荆轻点头:"原来是如此,我还以为阿娘不要我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原来东姨娘是逼不得已的,原来东姨娘遗弃她是有苦衷的。
可心里的黑洞已然生根,她一辈子都要活在没人要的阴影中,无可自拔。
刘贵妃擦了下泪水:"孩子,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呢?快,来我这。"
牧荆轻挪脚步,朝刘贵妃的方向走去。
太子,大皇子,与温贵妃便眼睁睁地看着牧荆一步一步地走向刘贵妃,对这场突如其来的认亲,以及急转直下的景况他们难以接受。
刘贵妃谋逆本就已是耸人听闻,而三皇子妃倒向刘贵妃,更是雪上加霜!
皇帝一门四子,大皇子与太子被困在这,戟王的王妃认贼做母。任谁都看得出来戟王极为疼爱戟王妃,当他祭完神返回宫廷得知这一切,该要有多痛彻心扉?
再差几步,牧荆便要投入刘贵妃的怀抱。
为了这几步与生母重逢的路,牧荆在师家含辛茹苦等候,她等东姨娘等了好久好久。
如今,她已经与东姨娘重逢。
牧荆站在刘贵妃身边,低声地问:"阿娘,锦阳门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太子与你讲了不好听的话?"
此时,宫廷中的角楼上,突然窜起一阵狼烟,扶摇直上,十里之外皆看得见灰白色的烟雾。
牧荆心下略定。
纵然后知后觉,但总算有人发出求救讯号。
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