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好后日灯舟行,戟王与牧荆一道用午膳,顺道提起七日后皇帝将去白茉花神寺祭神的事,戟王也将一同前去。
天子出宫祭神,不比大皇子妃与牧荆前阵子祭拜,格外慎重谨慎。
一应车马,旌旗,军阵,礼器皆要照礼制来,不容马虎,尤其是北境派来潜伏在宫外的杀手,老早想砍下大齐国皇帝的脑袋。
皇帝便着令曾经待过兵的戟王接手太常寺的章程。
照牧荆看来,皇帝渐次将这类看似不大重要,又有些重要的事交代给戟王,一来避免被闲来无事的言官盯上,二来也是考验戟王的能力。
待戟王在此次祭神表现可圈可点,连言官也难挑出错处时,便是返回封地的时机。
毕竟,若连在天子脚下与言官眼皮子底下都办不好差事,遑论在千里之外的开陈呢?
然而,戟王回不回封地,将回去封地干些什么,都与牧荆无关了。
她有预感一切迷团即将揭晓,而真相大白之时,便是她离开的时候。
秋风已起,秋水将至。
运气好的话,赶在秋水大发后运河水量充沛时离京,对牧荆而言,便已是最好的结果。
这个宫廷是权贵们的宫廷,本就不属于她。
戟王瞅着牧荆还是不大好看的脸色,道:"你最近精神不济,待祭神完毕后,我带你去京郊走走。"
牧荆嫣然一笑:"好呀,还是殿下对我最好了。"
戟王看她笑容明灿,却笑不进眼底,心里有点奇异的滋味,说不上来的那种古怪。
不过,戟王想着后日总算能撇下一切公务私务好好陪陪王妃,到底按下不提,与她闲叙几句,也就离开镇海宫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戟王前脚一走,牧荆让一直跪在小庭院的木槿进来。
木槿一边走,一边揉了揉早已麻去的双脚,阴恻恻地看了眼外头林立的侍卫,把所有门扉与花窗关上。
牧荆假装没瞧见木槿龇牙裂嘴的神情,沉着嗓子问:"找到黑铁琴了吗?"
木槿嘀咕着:"真奇怪,那块黑铁盒之前明明在汲古阁的,怎么消失了?"
牧荆冷笑。
没什么好奇怪,不过是有人终于明白过来罢了。
木槿望着神情冷然的同僚,倒也没问什么。
自从牧荆当着天子百官的面奏出惊天一曲后,她已经领悟一件事,那便是只要是牧荆想干的事,没有人能阻止了她。
所以了,问也没用,倒不如从旁帮一把。
思及合欢散,木槿讷讷地道:"怎么你立下大功后,处境没有更好?明明是你救了大齐国,可皇帝的赏赐却都给了戟王?"
牧荆不置可否:"这桩婚事本就是皇帝临时起意定下的,婚礼亦是匆匆赶在七日办完,如今戟王声势再起,指不定皇帝后悔了,心里正寻思着给戟王觅一门更好的亲事也说不定。"
对此,木槿没表示什么,他们是蹲在阴暗处的暗谍,本就没打算霸着位子不放。
不过,木槿还是对戟王有气:"那戟王为何反倒把你看的更紧?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阿!"
以前也不会赏一百鞭,或是动辄处罚木槿。
牧荆悠悠地品茶:"他本就是这样霸道专横的人,从前手上没兵权,是以蛰伏,现在手上握有权势,不想再演下去罢了。"
木槿噘起嘴:"没意思透了,你赶快把要干的勾当办一办,快快走人。"
牧荆听此,沉默半晌,才道:"木槿,万一哪天我怎么了,你去琼花园正中处下的土块挖一挖,我留了些金银银两给你。这段时间你为我连累,我没什么能回报你,你拿着银两出宫,要干什么都好,就是别回星宿堂。"
木槿心里陡然涌起一阵慌:"你干什么?交代后事?你不准死!"
牧荆忍住想白她一眼的冲动,没好气道:"你放心,我给自己攒的金银财宝更多着呢,我等着出去天大地大的江湖吃香喝辣,欣赏俊俏郎君,才不会年方十八就被捅死。"
说完这些,两个人都噗哧笑了出来,阴郁的气氛一扫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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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后,牧荆前去皇后与几位娘娘并皇族亲眷的小宴。
星宿堂副堂主,**不离十,应当就隐身在这些厉害的女人之中。
既要探查,便不能徒留把柄。
于是凌步中途,牧荆让紧跟在后头黑脸高个的侍卫们退下。
可他们如今只听戟王的命令,而戟王又是个赏罚分明的主子,侍卫们哪肯轻易就范。
牧荆手指头颤抖着对上其中一个:"好啊,本宫的命令竟不听?都把本宫的颜面放哪了?"
侍卫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实在也为难得很。
木槿好心凑过去提了个醒:"早晨三殿下特别叮嘱我,王妃最近心情不好,让我们这些下人千万不得拂了王妃的面,王妃想干什么便让她干什么。"
侍卫:"可王妃娘娘的安危……"
木槿摆摆手:"这里是皇宫,到处是禁军,各宫也有看家护院的侍卫,怕什么!没事,你们都退了吧!"
牧荆眉眼含瞋,很是娇气的模样:"本宫难得今日有兴致逛逛,你们倒好,一个个凶巴巴的人柱,屁颠颠黏在后头,盯着本宫瞧,本宫还怎么散心!"
屁颠颠的人柱……
自家主子的王妃,用词还真是生动接地气。
侍卫们面面相觑,纷纷往自己身上瞧个几眼,哪里人柱?哪里屁颠颠?
真是有种越来越黑的无力感。
视线交换之间,侍卫们决定投降卸甲。
罢了罢了,王妃从头到脚娇滴滴,生来便一副让人难以拒绝的怜弱模样,更别说是主子的心头肉。
主子平常一板一眼,做什么事都井井有条,唯有王妃能令主子失去理智。惹她不快准没好果子吃,于是便纷纷退回镇海宫。
成功清去眼线后,牧荆也让木槿退下,孑然一身,独自进到凤朝殿中。
宫中人都说皇后信佛十几年,不关心朝势,膝下无子,极少出来走动。
可这般无欲无求的女人,怎么还能稳坐后位?
真是有趣。
牧荆视线扫过一众嫔妃。
与各宫关系都不错的温贵妃自是亲临,大皇子妃也带着小蛮儿来了,其余的妃子与家眷牧荆没往来过,没必要认识。
至于阴阳不调的刘贵妃……怎生不见人影?
牧荆犹豫着要坐哪好,初来乍到,还得装瞎,她不能过于主动。
况且,她原是个小门户出身的琴师,哪有挑位子的资格?
这些女人来自整个大齐国家世背景最显赫的家族,一个个来头不小,背后哪个不是公侯亲王,簪缨世家。
很快,皇后察觉她的局促,浅浅地微笑:"三皇子妃来了,快,赐坐。"
原来人家皇后已经帮她选了个角落的位子,清凌凌地,这清楚表示牧荆只不过是个配角,半点不重要。
也好,她本就是来吃瓜的。
不知今日有何好瓜可吃。
皇后的目光却一直颇有意思地放在牧荆身上,开口道:"三皇子妃在盛宴上立下大功,本宫送去的贺礼可还喜欢?"
皇后赐礼,怎敢不喜欢?皇后可真会问话呢。
牧荆恭恭敬敬地垂首:"母后赏下的礼自然都是最好的,儿媳很喜欢,谢过母后。"
皇后很满意地点头:"为人妻子当如你这般,立了功不显摆不争功,为夫君作嫁,以夫为天,可千万别像刘贵妃那样。"
其他小嫔妃听入耳,默不作声,仅一个谄媚的,掐嗓附和道:"娘娘说的极是。"
原来皇后是召众人来听训的,果然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不过,刘贵妃与皇后有何恩怨,何以要当众数落她?
牧荆睁着小鹿般无辜的眼眸:"敢问母妃,贵妃娘娘可是做了什么错事?"
一旁的温贵妃怕牧荆翻出皇后的饮恨,有些不忍心,暗示道:"你入宫入得晚,有些事情不晓得便不晓得,别多问。"
皇后:"都是自家人,关起门来聊个几句,不妨事。"
牧荆抿唇,默默等着皇后自提往事,再多问,便显出打探的意味。皇后性情藏得深,难保不是个阴险的女人。
皇后顿了下,口气尚称平静,道:"错事称不上,就是过于张扬。"
牧荆顺着皇后的话问:"过于张扬?"
顺着人家的回答准没错,还显得听者专注。
皇后睨了牧荆一眼,心想着她年纪还小,还不懂得和光同尘的道理,身为长辈,确有好好提点的义务。
皇后淡淡道来:"当初京城险些被破城,彼时还是个小妃子的刘贵妃陪伴陛下,咬牙度过难关,这本是夫妻间应有的情义,而陛下也确实感念在心,守住京城后,多有赏赐与提拔。"
不知是不是牧荆的错觉,最后几个字,皇后似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皇后感慨:"刘贵妃从小妃子,一路升到贵妃,中间她确实贡献不少,替陛下献策,排除异己,诞下四皇子,这都是功勋,本宫不能否认。"
一句一句扯着功劳,可牧荆总觉皇后言不由衷。
皇后微露出愤意:"可再大的功勋,也不能越过陛下。陛下乃天子,若不是陛下感激刘贵妃的付出,给刘贵妃机会,以她一个小户出身的民间女子,何德何能攀上高枝?"
这是在暗示牧荆,师家也是小门小户别太得瑟?
她该表示一下羞愤,还是表示一下自卑?亦或是赶紧自清绝对不会步上刘贵妃后尘?
看样子皇后隐忍已久不敢批判刘贵妃,直到刘贵妃拿出来的合欢散被也如姜唾弃,当众被皇帝谴责,声望大减,皇后才终于敢一吐怨气。
什么信佛慈悲,不过是掩饰自己忌妒罢了。
不知怎么地,牧荆竟有些同情起刘贵妃。
从年轻时便陪伴君王,京城情势最惊险之时,生死不离,后来更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可到头来指被看成一个僭越的女子。
是了,女人比男人厉害,本身就是罪过,上上之过。
皇后是听着女则长大的世家贵女,向来遵循妇道,以为这样便能博得夫君怜爱,遇见一个不照章法来赢得夫心的女子,自然又气又恨。
气他人的狂悖,恨自己的听话。
原来这场小宴就是为了撂话来的,警醒诸妃安分守己,别自以为有几分颜色,几分能耐,便越过她皇后。
皇后之下的每个女人,只配乖乖听话!
于是牧荆便道:"儿媳倒有不一样的看法。"
皇后冷看她一眼:"哦?"
牧荆笑得无邪:"说到底母妃不满刘贵妃,还是因着她为女子的缘故。若刘贵妃身为男子,兴许母后说词便完全是另外一番风景了呢!"
此言一出,温贵妃皱眉,想以眼神示意牧荆别再插嘴,又记起她目盲,急得掐指头。
其余嫔妃也对牧荆报以奇异的眼神,各个心想这平日名不见经传的三皇子妃,倒是有几分胆色,竟敢当着众人的面抵触皇后。
皇后声音沉厉几分:"本宫才刚称赞你懂分寸,你扭头便忘了本宫的教训?"
牧荆连忙低头,一副认错愧样。
她是同情刘贵妃,可不至于同情到为她把皇后给活活气死。
做好事为的是攒人品,点到即止,过分便自招苦吃。
谁晓得皇后是不是杀了赵神医的副堂主呢。
牧荆瑟瑟发起抖:"是儿媳僭越了,还请母妃原谅。"
皇后看牧荆禁不起吓的胆小样,心里冷笑果然是个小门户的,她不过抬个威仪便吓成这样。
不过,皇后到底端的是一个半身入佛门的皇后,不得过于严厉,到底恢复和颜悦色:"不提这些了,都是往事,没什么意思。"
而后皇后视线挪向大皇子妃,俨然慈祥长辈样:"来,阿蛮,来祖母这,祖母抱抱你。"
奶娘便将小皇孙抱去皇后面前,与大皇子妃有说有笑。皇后没生育过,终究于养育之事上生疏,嘴上说抱,其实就只是近身看着小皇孙,没伸出手。
慈爱之心却是不假。
大皇子妃看阿蛮成功缓和了气氛,插嘴问了牧荆一句何时也要给三弟添子嗣?
她与大皇子可是为了五个孩儿忙得昏天暗地,怎么戟王夫妇清闲悠哉,整日你侬我侬的小两口,黏黏糊糊,腻腻歪歪,叫旁人看着又羡又妒。
牧荆笑着敷衍几句过去。
心里却极为清醒,她怎么可能为戟王生育?每次行房后避子药丸从未落下,要生得出来那才有鬼。
虽说戟王生猛的皇精汹涌不绝淅沥淅沥,但也绝不可能赢过避子药丸的厉害。
不过一下子,针锋相对的场面,变成三代同堂的和乐。
用完点心后,各宫家眷一一散去。
牧荆没有返回镇海宫,只是矗立在御花园中。
早晨的阳光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阴雨欲降的苍茫。
天边偶有几丝闪光,看样子要打雷了。
很快地,一身华锦的刘贵妃出现在她身后,屏退众人。看来方才凤朝殿的流言流语已经传到刘贵妃耳里。
身为后宫最有权势,比皇后更有权势的女人,这般表现也实属合乎水准。
牧荆躬身一福:"贵妃娘娘。"
刘贵妃:"方才,你在皇后面前,为我分说几句,本宫很是感激。"
牧荆颔首。
刘贵妃望着牧荆茫然的瞳珠:"你知道吗?本宫从前很讨厌你。"
牧荆:"哦?"
刘贵妃略有惆怅地道:"我讨厌你,是因为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我讨厌她,却又爱她。"
牧荆扬扬眉:"既然爱,娘娘为何讨厌?"
刘贵妃低声:"因为她是我不愿意被陛下知晓的过去,若陛下得知我与她的关系,便不再宠爱我了。"
牧荆疑惑:"娘娘的过去?她是谁?"
刘贵妃叹口气:"唉,既然你在皇后面前替我讲话,本宫也对你推心置腹。"
牧荆低语:"娘娘但说无妨。"
刘贵妃喃喃:"我在入宫前,曾在民间有一段姻缘……"
牧荆静静听着。
刘贵妃背过身去,望着一院繁花:"老实说,我从前其实是师衍的妾室。"
牧荆神情如常:"我记忆有失,不记得父亲的那些莺莺燕燕了,不过,倒也听过一个叫东姨娘的妾室,东海岛国来的样子。"
牧荆思忖,刘贵妃在套她的话,她不能露出破绽。
然而,刘贵妃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牧荆再也装不下去。
刘贵妃转过身来,不由靠近几分,面露凄切:"微微,你真的不记得娘了吗?我是东姨娘啊?"
听到眼前的中年女子唤牧荆名字,她仍然维持淡定的神色。
可下一刻,天空劈下一道巨雷。
轰隆一声。
牧荆抱头捂耳。
她姣好精致的面庞扭曲,痛得蹲伏在地上,再也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