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未央。
牧荆耳边听见戟王这句话时,一夜沉沓瞬时消散。
于是她轻轻地笑出声,很轻很轻,笑意绽出的刹那,脸庞如山花绣颊,珠眸瞬闪似流萤。
这一生曾亏欠她的人不知凡几,唯有戟王好声好气地问,该如何弥补她。
戟王似乎对疗伤这件事颇有坚持,就如喂食一般,都抱着强烈的控制欲,非做到某种程度才善罢甘休。
颈上的伤,是被长越给连累的,而长越出纰漏,戟王多少自觉御下有失。然而,长越是谁,长越来宫中做什么,戟王究竟筹谋何方大事,他一概不能吐露。
所幸牧荆也不打算追问,他想说便说,不想说,牧荆便装傻,当今晚这事没发生过。
于是,不知是出于感激,或是出于愧疚,他小心翼翼地处理她的伤口,只要牧荆稍露一点疼痛之色,戟王便立刻停下,细细打量她的脸色,让她缓了缓再继续涂伤。
可惜啊可惜,她看不见戟王此时的神色。
牧荆轻轻地道:"我不痛了。"
戟王心无旁骛:"差不多了,就差去疤的药膏还没上。"
这疗伤的,比受伤的还仔细,生平还是第一次有人对牧荆这样。不知道戟王从前受伤的时候,有没有人替他这般细心处置伤口。
"今夜的仇暂时报不得,你一定心里很苦,说吧,要什么,但凡我给的起,我绝不吝啬。"
牧荆咬了下唇:"容我想想。"
刹那间,牧荆脑中飞过许多。戟王开金口,千载难逢的机会,牧荆得抓着机会给自己多捞一些。
白花花的银两自然最为实际。她终究要离开皇宫,万一星宿堂也回不去,或是她哪日不想干暗谍这行,银两可保她后半辈子不愁吃穿。
至于合欢散,牧荆后来想明白了,既然太乐府即将于几日后的盛宴演奏合欢散,她总归会见识到合欢散的厉害,只要她将曲调牢牢记在脑中,此桩任务便算完成。她又何必急于一时,非得此刻拿到曲谱。
其他能要的,诸如珠宝首饰,贵重又不好带在身上,不在牧荆考量之中。于是,牧荆想来想去,银两应该才是她最该与戟王讨要的。
可才一张口,牧荆便生生把话吞回去,她脑中蓦然掠过一个血淋淋的画面。
在一个刮焚风的黑夜里,孤月悬日,戟王一手持利剑,一手伤重垂侧。他面目难辨,眸色绝望,身上的血一滴一滴落下,踩在两千银翎卫尸体上,遍地尽是殷红。
牧荆闪了一下神,霎那间她的心思,便被神不知鬼不觉地牵走了。
人有时就是这么奇怪,明知眼前有明光大道,却偏偏要走黑路。明知不该过分在意戟王,可她偏偏掉入这个陷阱。
明知这是戟王的逆鳞,触之戟王必怒,可牧荆仍然忍不住要想,两千银翎卫是如何被杀。那一夜,戟王是如何幸存下来的,一个当王的男人,面前摆着两千具下属的尸体时,唯独他活着,他应该是多么亏欠,又多么绝望。
于是,牧荆把脸倚在戟王温热宽阔的胸膛之上,像只懒散安静的小兽。
"殿下,你可有秘密,不可告人的……把祕密告诉我,便权当补偿了。"
戟王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端详王妃的眉眼。
他当然有许多秘密,也没打算一辈子隐瞒到底。日子久了,戟王自然会一件一件摊开在王妃面前。只是长越的事刚过去,戟王联想到的第一个秘密,便是这个。
戟王放柔了声音:"有个秘密,我一直没告诉你。"
牧荆眉心一跳:"嗯?"
戟王轻轻一笑,道:"是关于……教坊姑娘的。"
其实牧荆老早前便对教坊姑娘猜出个大概,但既然戟王将之视为秘密,牧荆也乐见戟王推心置腹,便仰颈,洗耳恭听。
戟王顿了一下,却道:"不过,告诉你之前,我要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牧荆顺着问:"什么问题?"
戟王往后挪个几寸,很认真地看着她:"你吃过醋没?"
牧荆眸光凝结。
就这问题?有什么好问!她当然没吃过!
因为,她早知教坊姑娘只是幌子。纵然她看不见,却从沉沓的脚步声判断出,他们绝非女人。所以,她怎么会吃醋!
不过,女人都是爱记仇的,牧荆偏不让戟王得逞。
牧荆低声,略有些委屈:"你不是说过,不准我吃醋。"
戟王挑眉:"我说过?"
牧荆点点头:"有!你说在成婚之前,你便是这样……浪荡。你都这么说了,我怎敢吃醋?"
戟王沉默了会,视线落在眼里透出小心思的王妃,决意耍赖到底。
"你真傻,我说我的,你也可以在心里偷偷吃醋,你想吃醋,我哪拦着住你,想吃便吃!"
牧荆:……"
这人瞬间退龄成三岁小孩,前后颠倒,自己打自己脸。她怎么接得下去!
戟王竟是认真起来:"告诉我,你到底吃过醋没?"
牧荆有些被逼急,脱口:"没有。因为打从第一次,我便知道……”
戟王嗓音陡地阴沉,冷冷地问:"知道什么?"
牧荆微微偏过脸:"没什么。"
戟王横眉竖目:"第一次!原来你第一次就知道了!你是嫌本王青涩对吧?"
牧荆一头雾水。
她指的第一次,是第一次遇见教坊姑娘入宫。从沉重的脚步声来判断,她便知教坊姑娘们有来头,绝不是寻常娇弱女子,极大可能是男子。
可戟王的第一次,却是指哪桩?
戟王轻扳住她的肩头,不许她闪躲。
牧荆唇角微翘,有些火大的模样
戟王勾唇冷笑了下,指骨略用力,捏起她小巧的下巴。
"人人都说三皇子浪荡花心,你本也是这么看本王。可第一次行房时,你察觉本王并不如外界传闻那般厉害。"
牧荆愣了下,还真被戟王说中,她心中确实做如此想。
但绝对不能承认。打死都不能承认她曾经暗自比较过,纳闷过。否则男人会一掌劈死她。
牧荆用尽全力睁大清澈的眼,很无辜:"你误会了。我从没这么想过。"
戟王眉头夹得很紧:"你明明很失望!"
牧荆拼命摇头:"没有的事!你想多了!"
戟王却不再给她解释的机会,受到刺激后,他只想证明自己的能耐。
他翻身上床,双手环架牧荆细窄腰肢,倏地腾空抱起。
等牧荆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然跨坐在戟王胯骨之上。
两人视角呈现迫人地平行。
牧荆能感觉得到,他高耸锐利的鼻就在她正前方,平稳地吐气。
一只炽热的掌,覆在牧荆的腰后。
顺着脊骨,一节一节地轻轻抚揉,有如弄珠弄玉般,带茧的手指很慢很慢地扫过牧荆敏感肌肤。
一瞬间,战栗的电流窜至全身。
牧荆能感觉到皮肤上起了一粒粒米粟,呼吸忽然就变成一件需要格外努力的事。
戟王视线落在已然迷茫的牧荆,暧昧地问:"如此,仍然觉得本王青涩?"
牧荆不知怎么地,便求饶了起来。
"殿下,求你了……"
这答案戟王相当满意,勾唇一笑,
动作开始前,戟王总会先来一段短暂的,无声地凝视。
牧荆便觉得,她被看得无所遁形。
像是一只勃勃雄鹰好整以暇地,高高在上地,给猎物做准备。也是一种猎人对猎物的赏玩。
可其实无论如何,猎物始终逃不出他手掌心。后,戟王加重力道,俯身吻了上去,辗压牧荆的唇。
牧荆的心脏急速颤动。
烈日催花开。
戟王双目不时往下,近乎沈迷地,望着牧荆这朵糜艳的花蕊,她的肌肤在微弱烛光之下,湿润闪光,巍巍发颤。
她看起来又享受又害怕,眼神里毫不掩饰对刺激与未知的渴望,这使得他动作了起来。
于是,戟王抓着她的手,又更紧。她没有松脱的机会。一直一直地,直到蜡尽火灭,再也见不到两个交叠的黑影。
-
结束之后,戟王温柔地搂着牧荆,修长指头无意识地轻抚她的背脊。今夜发生的事如同一个黑色的漩涡,一个不慎便会陷入永夜之中。
一场酣畅的行房,将沮丧一扫而空,牧荆能感觉到,戟王极富阳刚气息的明亮,又回来他的心上。
他的身子热气腾腾,他紧紧地搂住他,很紧很紧,颇有一股失而复得的意味。
黑暗之中,戟王忽然开口:"我不让你碰合欢散,其实是有我的苦衷。"
牧荆:"哦?"
戟王问她:"大齐国与北境的战争,已经打了十几年,你可知道为何迟迟难已结束?"
牧荆装傻,摇头:"我不知。"
戟王解释:"北境骑兵骁勇远胜我国,早些年,咱们还有源源不绝的粮草,弥补兵力的不足,可战争越打越久,国库越来越空虚,两方便陷入胶着。"
牧荆:"你的意思是,与富庶的东海岛国互市,可以充盈国库,提早结束这场战争,是吗?"
戟王:"不错,此次东海岛国互市前提是,是太乐府搬出最优秀的乐工,与最精妙的曲子。不计一切代价破坏互市的人大有人在,在这时候,谁身上有合欢散,谁就成为众矢之的。"
脑中又浮现出被禁军围绕,剑指脖子的画面,牧荆蹙起眉。
戟王翻过身来,定定地瞧着牧荆,斩钉截铁。
"你是师衍的女儿,我当然明白你想拿回属于你父亲的东西,可若因此陷你于险境,我宁可让你失望,也不要冒着失去你的风险。"
牧荆轻叹口气:"原来如此,是我冒失了。"
戟王声音放柔了些:"你也别难过,我方才想到了一个两全之策。"
"哦?"
戟王怜惜地道:"眼下把你放在镇海宫并不安全,倒不如你明日与我一同去太乐府,琴师们练习之处离我办公处不远,我既能护你周全,你也能顺道听一听合欢散。"
听此,牧荆乍然动容,一时之间竟有些发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戟王捧住她的后脑勺,掌中尽是她乌黑的发丝,亲吻一下她的额,嗓音很是低柔。
"傻瓜,你是我心尖上的人,我怎么舍得让你受委屈?"
牧荆靠了上去,将自己的肌肤贴上他健壮的胸膛,两颗心贴的如此之近,以至于她产生一种两人合而为一的奇异感受。
然后,戟王又疼惜地低头一吻,搂住她娇嫩的身躯,一个转身,干脆让牧荆趴在他胸膛之上。
戟王的筋骨坚实壮硕,纵然牧荆将全身重量压在他身上,他也丝毫无感。
于是一整夜,一整晚,牧荆便听着戟王的心跳,沉沉睡着。
就彷佛听了一夜露珠自松针下垂落的声响。
-
翌日,如前夜所说,牧荆与戟王一同去太乐府。戟王于殿上与鸿胪寺以及少府官员处理盛宴章程,牧荆便在隔壁听乐工们练习奏曲。
此刻,牧荆便好整以暇地,一边品着茶,一边听曲。
乐工们正如火如荼地练习,特别是琴师们,身负演奏合欢散的重任。
不愧是世间至绝琴曲合欢散。
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玄风入松,跌宕优婉。耳听此曲,脑中烦恼全散。有种把四季山川河海都品尝一遍的感受。
好听是好听,可至于令星宿堂乃至于全天下琴师如此看重?连朝廷也趋之若鹜。
牧荆觉着,大概是她不懂得欣赏。
戟王让多名琴师学合欢散,再从其中一个挑选最优秀的一名。目前看起来,有个叫赵玉面的琴师暂时领先。
赵玉面是太乐府中最年轻的琴师,约莫三十。他本来在太乐府表现平平,无甚出奇。
偏偏他听过师衍演奏过合欢散,对此曲又念念不忘,熟悉度远胜其他琴师。于是在这次奏乐中,赵玉面拔得头筹,其余琴师只能仰望他。
赵玉面生得玉树临风,斯文俊俏。修长玉指弹奏合欢散时,宽袖随之起舞,不疾不徐,姿态甚是风雅难得。
牧荆听见好些宫女在旁窃窃私语,颇有爱慕的意思。会弹合欢散,生的也不错,重点是没有像大部分琴师弄瞎双眼。
难怪被注目了。
一曲练习完毕后,赵玉面徐徐起身,朝牧荆行礼。
他的嗓音也挺文润有礼:"王妃见笑,臣弹得可还行?"
在师家小姐面前弹奏其父名作,赵玉面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牧荆拾起一块糖糕,不怎么在意地模样,略抬眉:"赵大人过谦,你技法精湛,琴艺高超。若家父还在,定会对你赞誉有加。"
赵玉面微微颔首,他听得出这话敷衍的成分居多。
权贵之人,向来把琴师当做娼优,赵玉面说在意也不是很在意。
只不过,眼前的戟王王妃有着惊人的美貌。
穿着一袭质轻如云色泽斑斓的纱袍,窄腰修身,浅笑时不经意流露出妩媚,还有一双会勾人的眼。
流落欢场的女琴师他平生见过不知凡几,但像戟王王妃这般脱俗嫣然的,他头一次遇见。
于是赵玉面有些情不自禁地,前进几步。
牧荆浑然不知赵玉面此时是什么倾慕的眼神。昨夜戟王缠着她,睡眠不足,昏昏欲睡。
她无心留意聆听周遭声响,当然此刻太乐府里很是嘈杂,琴笛萧瑟样样皆来,她也辨识不了。
于是,待刘贵妃自远处瞧见时,赵玉面已蓦然伸出手。
第三段的描写出自于李白《夜下征虏亭》
船下广陵去,月明征虏亭。
山花如绣颊,江火似流萤。
周末休息,下周见[坏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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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