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晨戟王与程女官的一番话,牧荆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
源工坊归翼星管辖,是星宿堂于京城中数一数二历史悠久的据点。扮成工匠的细作成功隐匿身分,有的甚至藏身长达七八年从未被识穿过。
细作们将毒药和进铜铁之类食具烧制的过程中,毒性藉由加热烹食一点一点渗入人体,逐渐残害主人,直至累积过多毒素,毒发身亡。
被以此法杀去的朝廷高官不在少数,更妙的是,因毒性作用的时间甚长,毒药在作用过程中已悉数排出体内,难以被验出。是以高官们的亲属只以为被莫名的病症夺走性命,从未想到竟是被人暗害。
翼星最得意的作品,便是这招阴损杀人的办法。
可程女官却说,她将源工坊抄了。
戟王一介皇子,在宫外遇见歹事自有皇帝撑腰,因何搅和进一江湖帮派?他无权无兵,又何以能抄了源工坊?
至于程女官更离奇,区区镇海宫女主事,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将源工坊抄了。
源工坊的细作各个是面戴三张面具的狡猾狐狸,想抄掉源工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原来程女官在外头一夜,竟是干大事去了!还真是小瞧了她。
戟王见牧荆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想得心神恍惚,便问:"怎么?是饭菜不合你胃口?"
牧荆忙道:"哪的话?饭菜可口清爽,都是你特别为我备的,我欢喜都来不及了。"
牧荆没有说谎。
她吃得出来这一顿早膳戟王用心思了,天气热,食材必定是装在冰鉴里自宫中扛到灯舟里,比方说豆腐花,或是年初梅花花瓣榨汁和面制成的梅花冷面,都甚是雅致。
连餐后甜食松花团子也做得清香爽口,据厨子的说法,是以皇宫后头种植的山松春花做成,最是怯热降暑。
昨夜的菜色大半是为了牧荆特别做的开陈当地菜肴,可并不是戟王平日吃惯的。现下早膳清脱拔俗的风格,应当才是戟王真正的喜好。
无论是开陈四处可见的腌菜,或是难得的松春,于牧荆而言,好吃便是好吃,没有高贵低俗之分。
只是戟王那番话,偏偏被牧荆听见,她自然没有心思进食。
于是戟王明显不信,不悦地问:"既然欢喜,为何你面上无甚颜色?"
牧荆垂下眸子:"不瞒殿下,是我太想念昨夜的蓼花糖,想着今日能不能再遣下人去买,这才着相。"
卖蓼花糖的小贩,离源工坊三条街之外,牧荆思忖着,若能藉此途经源工坊,藉机寻个由头下马车,兴许能探查个大概。
"蓼花糖有什么特别,值得你茶不思饭不想成这样?"
牧荆略有哀伤地回:"蓼花糖是开陈当地的点心,我从小吃到大的,自从入了京之后,便没机会吃了。昨夜一尝故乡的滋味,我甚是想念,想着今天回宫之前再尝一次。"
戟王听此,面上无甚表情,心里却盘算着,蓼花糖材料确实难得,是以京城唯此一家贩子,若此次错过,王妃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吃到。
可这家贩子离被一把火烧去的源工坊有三条巷子的距离,王妃若经过时不经意撞见死状凄惨的尸身,难保心绪不受影响。
日月堂对付星宿堂向来手狠,严刑拷打逼出机密,被日月堂弄死的人,生前皆经过一番折腾,断肢断臂是基本,身首异处没什么。
王妃虽目盲,看不见丑陋的人体,可尸身血水难免发出恶臭。
这一趟出宫,戟王要确保王妃所到之处,皆是美好的回忆,不得出半点差错。
谁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出门。
见戟王不说话,牧荆疑惑了,难道,演得不够可怜?
她缓缓地抬起眼眸,轻启朱唇,以几不可微的音量,低低地道:"是我难为你了,你好不容易出宫,需谨守与父王约定的时间回宫,若因为我误了你们父子之情,我心难安……将来有机会再遇见贩子,我多吃点便得了……”
欲迎还拒,牧荆承认,很难演。
很难演的原因在于,演的人明知是假的,以为定会被看穿,可偏偏男人就是会被骗。
总之演下去,别心虚,理直气壮便成功了。
应该是吧。
戟王锋利的眉眼钉在她脸上,胸口莫名发闷。
眼前的女子纤眉微蹙,眼波如云似雾,洁瑕如玉的面庞被哀戚染上,处处破碎感,令戟王到底生出不忍之心。
身处寂寥深宫的王妃,不过是要几颗故乡来的蓼花糖抚慰一下思乡之情,他到底有什么不能给的。
源工坊离贩子有三条街远,到时候别让车队靠近便得了,若因为过分小心翼翼而扫了她的兴,回头她想起来心有惆怅,那才是得不偿失。
戟王带点调笑的意味:"我怎么娶了一个这么实心眼的王妃。不过买几颗糖,你真以为父王会因此跟我置气?去便去,本王还怕!"
牧荆故意反问:"父王不会动怒?”
戟王轻笑了下:"当然不会,你真傻。"
牧荆装出喜出望外的样子:"谢谢殿下!"
说完这几句话,戟王伸出掌,反手一捞,将她搂在怀中。
那一刹那间,宽阔胸膛里的男子热气与香味,包裹着牧荆,突如其来的亲昵,令她不免失神了下。
戟王下颔顶着牧荆的头顶,嗓音很是清润:"你说谢我,那你告诉我,我冒死给你买蓼花糖,你想怎么谢?"
牧荆愣住。
不是嚷嚷着买几颗糖没什么大不了的吗?怎么这下又冒死了?
看她不说话,戟王催促着:"说阿!怎么谢我?"
牧荆简直要气笑了,这人是无赖吗?就几颗糖也能卖乖。
再者说,她不是真冲着蓼花糖去的,被戟王绕了几圈又几圈,牧荆差点真为了蓼花糖与戟王撒起娇来。
堂堂大齐国三皇子,除了自由与皇位,要什么有什么,她能给他什么谢礼?
对了,猫,他刚捡了一只猫。
牧荆深吸口气:"我会把薇薇养得白白胖胖的。"
戟王瞄了眼毛色乌黑的小猫,凉凉地道:"薇薇是只黑猫。"
牧荆呛了下,不知该回什么,白白胖胖不过是个形容词,他还较真颜色起来。
到底谁傻。
"宫里自有懂猫的下人养,就算你不养,它自会活得好好的,你借花献佛,算不得数。"
养只亲人的猫容易吗?猫的心思敏感脆弱,得陪它玩,保护它,用吃食拢络它。
下人养哪能比的上亲娘王妃养,他竟嫌弃呢。
牧荆投降:"……那你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戟王看牧荆这副没办法的模样,心下也好笑了起来。
戟王含住她软软的耳垂,一面在她耳边道:"你想一想,你身上有什么是别人给不了我,全天下只你有的。"
牧荆很快便想到了,她不敢置信,手指颤抖:"你觊觎我的琴?"
戟王听此,恼怒了,朝她后身拍了下去,略施薄惩:“本王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傻王妃?"
牧荆:"……”
她不傻,她自然明白男人讨要什么。
只是大白日的,灯舟四面敞亮,周围全是侍卫与宫人,众目睽睽,能干嘛呢?
自从昨夜灯舟一席话后,牧荆觉得戟王变了。
依然是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可从前他与她之间强烈的距离感,逐渐淡化了。
说来好笑,昨夜那顿晚膳,还是牧荆第一次与戟王坐在一块用膳呢。往昔戟王不是整日在镇海宫外,便是用完膳才回宫。
不过,牧荆对此深感庆幸,面对一个遭心的男人进食,只怕是吃也要吃吐了。
可就在刚刚的一顿饭,戟王温柔周到,细致体贴,帮她夹这夹那的,一会递给她酪浆,一会夹了几片鱼脍到她盘里,大部分时候直接喂进她嘴里,一面又盯着下人打扇,生怕她受热不快。
说到喂食,戟王还真是热衷此道,几乎喂出心得了,喂之前先命人切成小口,汤肉菜甜食不偏废,平均地喂到她嘴里,一口接着一口,徐徐图之,甚是有耐性。
实在是一个精细的控制狂,连喂一个人吃饭也做到极致,不容许一丝差错。
所有的好,皆是他自以为是的好,没问过她要不要,想不想,只有戟王自己想要罢了。
牧荆不禁纳闷,她是眼盲,手脚却俱在,至于把她看成没行为能力的婴孩吗,戟王实在霸道。
……也怪体贴。
牧荆自觉有被虐的倾向,只要戟王不过份,好声好气地来,牧荆倒也甘愿被戟王强制地干些什么。
大概她自己有病吧。
昨夜与戟王共眠时,她被梦境搅得分外难受,几乎快溺死,朦胧之中牧荆依赖着戟王这根浮木,紧紧抱着伟岸的男子,躲到他怀里哭。
他倒好,真把她视作个可怜之人,处处关照,处处呵护。
几乎要令人沉溺其中了。
可牧荆又想到,男人这般体贴,难道不都是为了床上的欢快吗?
并非她不愿顺他的意,只不过是灯舟里□□爱泄去她不少气力,是个人都得休息呢。
此时,戟王将她搂得很紧,更紧,再紧,高大壮实的身躯几乎与她严丝密缝,牢不可分。他的气息灼热,香味似凛松般好闻,他的大手在她敏锐的肌肤上摩娑时,所到之处皆起了火苗。
做人怎能这样,专挑人家的软肋下手,好生阴险。
牧荆的心轻轻颤着。
然后,她感觉到那个既热又结实的东西,形体分明,不容忽视。
是在勾引她呢。
再之后,她听见自己不争气的声音在舟里响起。
"殿下,现在人多,时机不合适,晚些我定会好好谢你,我保证。"
戟王忍笑,大喊:“木槿,待会返回宫城时,你顺道带一些蓼花糖给王妃,一定要最新鲜的,听见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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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过后,戟王携同程女官藉口称有事先行回宫,实则是赶在最后几个时辰,与日月堂京城分堂主相商。
如此一来,牧荆得了大好机会。
牧荆便与木槿一同乘坐舆车回宫,木槿舆宽敞的马车中听见牧荆悄声源工坊被抄的意外,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源工坊乃近几年星宿堂除去最多朝廷高官的据点,大部分以支持太子居多,少了它,星宿堂可说被卸掉一只打击太子的臂膀。
四周皆是侍卫与宫人,牧荆与木槿要查探,得想出一个不令人起疑心的办法。
她手无寸铁,能有什么办法呢?
于是行经蓼花糖贩子时,牧荆先在薇薇身上洒点荔枝壳水,方便追踪它的气息,再刻意让薇薇溜出马车外,回到习惯的市井之地,薇薇很快便冲了出去。
木槿大声喊着:"薇薇,快回来!"
牧荆朝身侧低斥:"这猫是殿下特意抓来送给本宫的,你们几个楞着看什么,还不把猫追回来?要是丢了你们谁担得起责任?”
侍卫们本来看戏,听见王妃这么一斥,没人敢不迈开脚步追上去。
小猫性子野,一下子失了踪影,偌大闹市,要寻只逃跑的猫不容易。更何况,木槿刻意将侍卫们绕去人群最拥挤之处,侍卫们纷纷被卡在里头。
牧荆便趁着众人忙乱之际,悄悄下车,一面假装寻猫,一面找路。所幸侍卫们目光皆落在地面,无人察觉王妃已不在马车上。
源工坊附近的街市,牧荆曾走过上百遍,堪称熟门熟路。
唯一的难处在于,牧荆看不见方向。
不过这也不难办,只要先抓出一个确切的点,在抓出第二个点,以这两点为基准,其余的路巷便如一张舆图,在牧荆脑海中四面八方展开。
不出片刻,牧荆凭着脑中记忆,寻到位处万花巷巷底的源工坊。
牧荆的心跳越来越快。
因为,走到这一步,戟王与星宿堂的关系,也快揭晓了。
虽然签约死活签不上,但我会把这文一直写下去的~宝宝们收藏一下吧(摇尾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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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