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了然于心的答案。戚光盈道:“嗯。此三人乃丹士修行上的顶峰,是市井街头之人也能叫得出名号的大人物。”
追云熹道:“太古期的丹士仅剩这三人,他们都有万年修行,我确实自认不如。”
“因为你还很年轻。”戚光盈认真道:“人寿有限,修行无尽。但好在我也够年轻,能陪你一起。”
旁人千言万语的奉承,都抵不过戚光盈后面的这一句勉励。
追云熹的表情九百年来几乎都是一个样子,十分的喜怒哀乐,在他脸上顶多就展露出一分。
但他平日里仅能窥见肃杀和冷酷两种情绪的银色眼眸里,此刻都染上一层很淡笑意。
追云熹道:“你一直在我身边,我哪里需要万年才比得上他们。毕竟和你比起来我都算半个懒人了,恐怕要比以前更努力十倍,才不会被你的勤快越过去。”
听出他是在变相夸自己,戚光盈不禁噗嗤一笑,眼睛微微弯起,浅褐瞳孔被上下睫毛涂上一层阴影,有些像蜜糖的颜色。
戚光盈打心里认为追云熹这话说的可爱,哪怕过了好一会儿又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嘴角微扬,藏也藏不住,只好赶紧摇摇头把心思放回原先的话上。
戚光盈道:“那个丹士展现出温和慈悲的力量,还替它承担苦痛,听来倒是跟剑宗双圣苦修救世的宗旨吻合。”
说着说着,他倏然想起伏龙离蛇的零星碎语:“极致的精神苦难能让丹士磨炼出万星石”、“万类珠要流一万滴血水里凝成的眼泪;他却得挨一万刀灵魂破碎的切面”。
追云熹见他只说了一半,关切道:“你想到什么了?”
“万星石与万类珠是相互呼应的东西。”戚光盈道:“崔曜降生来到我和兄长身边,应该不是巧合……不过这都是我的揣测,做不得数。现在我该解决最要紧的事。”
戚光盈紧盯伏龙离蛇,问它:“怎样让那枚莲子回到我这里。”
伏龙离蛇挂在梳妆台上,用尾巴环起梳妆盒里的一把贝母梳子,举到头顶假装给自己一下又一下梳理。
蛇尾浊气似淌墨,滴滴落在地上化作无形,可那柄卷在尾巴里的银贝母梳,却在海波里光芒折射,金粉二色流彩转动,犹如水月映花,风情无限。
仅是个梳头的假动作,伏龙离蛇都做得犹如世间最妩媚的妇人。
戚光盈一眼看出此乃长时阁惯用的做作技巧,显然伏龙离蛇是从浮蝶身上学来的这个本领,可戚光盈却不记得自己在长时阁学过除舞蹈之外的东西,顶多是从剑伎那里道听途说一点点。
“浮蝶试图用红光逼它出来,但没成效;我偷偷试着咽过吐过,也不行,看来只剩一种法子了。”伏龙离蛇慵懒道,“若我死了,这东西自然归你。”
戚光盈怀疑道:“虚诞异兽不死不灭,难道你是例外?”
“道理上讲虚诞确实无法被消灭,奈何我情况特殊,被追云熹封印在体内和他的命连在一起。如果他死了,我也会湮灭于无,到时这枚莲子随你处置。但我知道你舍不得他。”伏龙离蛇想到什么,警惕道,“但是追云熹,你该不会发疯要自我奉献吧。”
那句“我还没卑劣到要拿云的性命去换一枚莲子”的话,戚光盈都来不及脱口而出,追云熹率先掷出一句:“如果真要拿我的命来换,我不愿意。”
伏龙离蛇一怔,冷笑道:“我以为当初你用血珠起誓的时候,为了浮蝶甘愿去死呢。”
“我没那么冥顽不化,只会自我感动。”追云熹对着戚光盈一字一顿,宛如宣誓说道:“我会证明我对你、对人族的价值会远胜这一枚莲子。而且我一定会保管好,不让它落到除你之外的任何人手里。”
闻言,戚光盈起先沉默,继而动容,最后是心中巨石终于落地的释怀表情,他喃喃道:“或许皇兄会怪罪我,也或许浮蝶当初早就知道了这点。在你身上和在我身上,其实根本没有分别,就当几百年前我就提前送你的回礼,换了你送我的那枚血珠。”
追云熹喜欢这种宿命因缘的说法,接话道:“这下算不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当然算。”戚光盈脸颊浮起一点红,若有若无并不明显,不过追云熹就当自己看到了。
戚光盈回过神后,向伏龙离蛇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接下来又打算怎么办。”
“帮着追云熹呗,反正他死了我也彻底完蛋。”伏龙离蛇坦率道:“莲花已被你拿走,余剩这枚莲子我再无用处,还成为折磨我的刑具了。万类珠我不敢奢求,只要能安安稳稳睡几个饱觉,在追云熹身体里被封印也胜过气蒸山千百倍……如果他能少受点神文海的鸟气就更好了。不过比起我和追云熹,其实身藏万类珠,怀璧其罪的你更危险吧。”
戚光盈没有反驳,也没开口再追问。
他只是望着梳妆台,眼神渐渐放空,像是在看妆柜悬挂的伏龙离蛇,又像是在看铜镜里映出来的自己。
“小满。”海水波动在铜镜映照下变为金波微漾,人影交叠,追云熹来到戚光盈身边安静靠着他,良久才道:“我知你现在心里茫然,对万类珠的真正作用,以及为什么会落到戚家手里都有诸多疑问。但我想劝你,最好别去气蒸山探查真相。”
他们相处大部分都是戚光盈出谋划策,追云熹信任他的决策,纵有意见也不会十分强硬给戚光盈做决断。
这令戚光盈不禁问道:“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就算伏龙离蛇说的全是实话,也都是片面之词。况且武尊对你是敌是友,我们也一概不知。我宁愿你把我当成个偏执不讲理的人,也不想让你去冒这种风险。”话是这么说,追云熹还是觉得自己语气太强势了,又小心道,“倘若你必须要真相,那我替你去一趟气蒸山。”
“嗯。我明白。”戚光盈当然不会生他的气,听完追云熹的顾虑,还认真斟酌了一番:“既已知道莲子的下落,我来雷鸣海最重要的事也算有个圆满。你最近疲于收复雷鸣海,别为这些已经尘埃落定的事分心了。好在我也不急着回兕方城……找回莲子是公事,私事上我也有件必须找回来的东西。”他说出一个词:“记忆。”
“还有我呢。”伏龙离蛇突然道。
它的蛇脸竟在微笑,甚至异常谄媚,乖乖吐着信子。
戚光盈问道:“你想说什么?”
伏龙离蛇道:“今日坦白是福不是祸。既然你不打算收回莲子,那我们应该是同盟啊。你俩又差点是给予我血脉肉身的父母,指不定以后还有机会……”
“不用献殷勤了。”戚光盈打断道:“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和云分开,不可能依照你的心意来,如果有机会除掉你,我也会不厌其烦去做。”
伏龙离蛇局促道:“我知道你恨我嘛,哎呀,阳度城的事是我不对……其实都怪雏焘!当初坏我的好事也就算了,还把我硬剖出来,饿了几百年我根本控制不住吞噬本能。事后我也出谋划策让追云熹把黑雾都收回了,可见我确实是诚心改邪归正了。这样吧,我乖乖听话,反正我都恬着脸认他当妈妈了,认你做爹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下戚光盈被它的厚脸皮惊呆了,伏龙离蛇赶紧摇晃尾巴,火铃在尾骨上燃起飒飒火光。
它卖乖道:“我很聪明的,可以帮你们。对了……你不是想学追云熹的魔剑剑法吗。魔剑就是我的毒尾浊息所化,共有两条,我可以让你拿到另一把,反正追云熹也不习惯用双剑巨剑的形态,留给你用说不定他更高兴呢。”
追云熹眼神一亮,果然问道:“当真可以?”
伏龙离蛇认真道:“世间万物都遵循相生相克的铁律,你吃掉并封印了我,我就成为你的附庸,再神通广大我也绕不过去这点。召唤魔剑就是你能支配我浊息的证明。”
追云熹道:“我试过把魔剑留给浮蝶防身,可剑会主动回到我手上。”
“旁人肯定拿不得,但你有血珠契约在他身上,这事就好办得多。”伏龙离蛇又对戚光盈诚恳道,“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再饮下一滴追云熹的血。他跟我同化过一回,力量今非昔比,这滴血能加强血珠的新力量。”
一开始戚光盈心有顾忌,直至追云熹朝他点头,证明伏龙离蛇没有说谎,只要追云熹不肯放它离开,伏龙离蛇就休想掀起风浪。
谁都可以不信,但追云熹的承诺他一万个放心。
戚光盈道:“好。”
见他同意,追云熹用牙齿咬破指腹,钉出一个很小的创口。
殷红如花汁的血液缓缓在指尖渗出。戚光盈捧着他的手,将这滴指尖血小心翼翼吮走,血液里似乎也有一缕很淡的鸢尾花甜香。
血珠再次点亮,颜色较以前变得更暗红。
紧接着戚光盈百骸之中淌过一股如电流的触感,就连脉搏也鼓动得厉害,仿若被灌入一种新生的本能,他试着挥挥手,瞬间看到一簇火焰闪过,在他手掌间迅速组成剑形。
戚光盈眼睛微亮,观察手中这把新武器:他见过追云熹用魔剑很多次,但握在自己手上倒是一种新奇体验。
魔剑呈黑红色,剑柄由弧形骨节组成,牢牢卡在主人腕间。
仔细看上去,这些骨骼关节相连之处能看见漆黑浊气流动的痕迹,剑刃上覆盖着一种微微外翻,既像鳞片又像贝壳的锋利物质,密密麻麻的刃口斜立在剑锋上,不仅杀伤力甚大,虚诞的浊气构造也让这把剑近乎无坚不摧。
戚光盈大着胆子摸了摸,好在这些刃口并不会伤及主人。
“喜欢吗,小满。”追云熹将手上伤口愈合,观察了一会儿忐忑道,“好像不如你之前的那把剑好看。”
“喜欢极了。”戚光盈发自真心笑道,还特意学着追云熹最常用的手法,使出一招魔剑剑式,“用你的剑法时,它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剑。”
其实戚光盈自认学不出追云熹纵情挥放的神/韵,又生怕魔剑威力太大,只能小心翼翼挥动。
出乎戚光盈意料:这柄魔剑威力虽猛,在他手里却特别听话,似乎这不是刚刚拿到手里的异物,而是戚光盈生来就长着这个随心所欲,任凭挥舞的武器,让它放就放,让它收就收;追云熹的剑式戚光盈也使得熟练至极,看来这具身体却绝不是第一次用这招剑式,甚至可能用过几百几千次。
戚光盈心领神会道:“刚失忆后那会儿,我还想自己的剑法怎么突飞猛进了,原来是浮蝶偷学了不少。”
“不是偷学,分明是我手把手教的。”追云熹停了一下,困惑道:“但你当时没学得这么好。”
戚光盈道:“当时怕露馅。”
说完这句,两人相视一笑。戚光盈彻底放下戒备,在追云熹指点下学着施展魔剑的诀窍。
他算不上天资新颖的鬼才,但胜在学习上一丝不苟,绝不马虎。正因如此,戚光盈从小的剑术基础就格外扎实,不出几下便融会贯通。
最后他学着把魔剑收回体内,剑型慢慢消散,这股力量全部回到血珠里。
经过早上这番折腾下来,都快接近午时,追云熹还有许多琐事需要回朝堂议办。
追云熹正打算把伏龙离蛇收回体内,和戚光盈一起离开寝宫,那道厚重水晶门外却赫然传来一个声线清冷,语气又能隐隐听出激动之意的女音。
“太子殿下,凝芳长老请您去一趟议政殿,说有要事商讨。末将知道殿下不喜旁人来蝶夫人的寝宫附近叨扰,但事关紧要,还请您勿怪。”正事说完后,这位女将军在门外踌躇片刻,又轻声道,“得知太子殿下能平安回朝,末将潇然喜不自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