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第三节晚自习下课,杨素素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谈话,苏杳则坐在教室边写数学题边等她。
墙壁上的钟表指针又转了三圈,苏杳停下手中的笔。
将近十点半,偌大的教室只剩苏杳一个。
她拿好那本装订完成的小册子,去教室最里侧最后排的座位。
木制的书桌极其干净,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本英文杂志。
苏杳粗略地扫一眼最上方那本,发现她目前的英文水平只供她辨认出标题。
American Scientist。
她听素素说过,林同学上课不怎么爱听课,喜欢看一些有的没的的东西。
……原来‘有的没的’是指这个。
苏杳觉得不礼貌,没再仔细打量,她把小册子放在书桌上,思考须臾,又把它挪进抽屉。
抽屉内摆着很多礼物,由于数量超标塞不下,李航专门准备了一个大箱子放在他们两人座位旁边。
【给林浥同学的礼物请放这儿。】
苏杳:“……”
在校服口袋里装了好几天的那管药最终还是没往里塞,因为苏杳后来在桌子里发现了一模一样的,好几管。
不止她一个人留意到了,即使是——不算明显的很小很小的伤。
/女孩子都很心细。
/她们好像天生就会爱人,懂得怎么对人好。
/我似乎也成为了其中的一个。
/好奇怪,我并没有任何酸涩或者嫉妒的心思,即使——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想要获得同样的关注、回应、偏待……或者更多。
/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我暂时很喜欢这样的自己。
*
九月下旬,学校里的桂花树开始飘香。
苏杳走在去教室的路上,看到初秋微微发黄的树叶,心里生出一种温暖感。
她喜欢秋天,所有的季节里最喜欢秋天。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由活动。
苏杳抱着摘抄本回座位的时候看见她旁边的两个位置都空着。
前桌告诉她,她同桌被英语老师叫走帮忙改作业。
“杨一宁好像是去打球了,还没回。”
苏杳点点下巴,趴到桌子上写起自己的字帖。
还有二十几分钟下课,杨一宁一行人抱着篮球从外面回来。
男生的友谊似乎就是从打球开始的,那天比赛过后,苏杳经常在篮球场撞到他们。
他们打球频率很高:课间打,饭点打,体育课打,……就连晚自习结束也要再打一段时间。
而且,她发现一个规律,他们都喜欢喊林浥林哥。
林哥,为什么不是浥哥?
‘浥’也很好听。
心底暗自思忖的名字毫无征兆地被写在了字帖上,等苏杳意识到,已经在五分钟后。
她赶忙坐直身体,往窗外看。
幸好,没人从窗前经过。
又往里看,看着看着目光忽然滞住。
什么时候往这边来的?
再有半步,名字的主人就要走到杨一宁的位置了。
离她很近。
女孩没什么章法地把字帖翻个页,调整好表情,再抬头时,她看见林同学已经抵达了杨一宁的座位。
不止于抵达,他还自然地坐了下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疑惑的目光,男生偏眸,隔着些距离,淡声同她解释,“他有事找李航。”
女孩在心底替他做扩句——杨一宁有事找李航,所以,两人暂时换了位置。
苏杳噢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回身做起自己的事,注意力却不自觉地往一旁移。
林浥把那本研究了好几天的方言字典打开,又一次从头读。
他不知道谁放到自己位置上的。
A4纸,印刷体,没有留下丁点私人痕迹。
苏杳能清晰地听到少年翻页的声音,她留意到他是在看自己制作的那本字典,也不知道有没有错误的地方。
不知道她写得明不明白通不通俗。
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
不知道……他有没有因此多了解一些这个小小的城市。
苏杳想,她应该永远得不到答案了,因为她不会去问,也不会承认。
苏杳专心地练起字,屏蔽掉和学习无关的心思和人。
杨素素在下课铃打响后喊苏杳去吃晚饭,看见她这学期的字帖都快练完了。
“你也太厉害了吧小雨。”
最近非常喜欢雨露均沾的杨素素顺带也夸起另一个人,“你也太认真了吧林哥。”
“对了,你看的这是个什么东西?”
“……”
杨一宁闻言凑上去,顺带着,他让林浥往里坐一个位置:“其实我是完全不介意坐你腿上的哦林哥。”
“……”
苏杳还未从自己座位移开,便感到男生的呼吸离自己近了。
他坐在她同桌的位置,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让苏杳莫名想到了秋天。
她想到了小时候家门口摘着的那棵桂花树,想到她和姥姥在树前捡披针形的落叶,想到姥姥给她泡过很多杯桂花茶,想到姥姥给她把亲手做的淡黄色马甲穿上喊她小雨。
她想到姥姥说:我们小雨会一直幸福的。
假如她把这些排比句写进作文中,应该不会得到好分数,哪有人这么形容气味呢,可她又确实在这个当下做了这样的联想。
杨一宁说这是迄今为止他见过最伟大的字典,它开启了他对字典的新认知:“这都不能只叫字典了,这分明是千金难买的真情意。要是有人这么对我,我二话不说就要嫁给她。”
杨素素同杨一宁抬杠:“你愿意嫁,人家不见得愿意娶。”
“……”
苏杳尽量让自己的神态和动作都自然,她也学着大家凑上去,目光停留在上面。
“哇。”她说。
不知是不是这声感叹太刻意,她总觉得一直没发言的林浥同学看了她一眼。
女孩小声补充:我也没哇错。
苏杳:“……确实很厉害。”
说实话,她都快爱上她自己了。
好用心,好有才。
两人赶着去吃饭,便没有多停留,方言字典的事暂时搁置在这。
姿态亲密的两个女孩一起挽着手出教室,不到一分钟,又挽着手回来了。
外面好冷,忘记穿外套了。
苏杳伸长胳膊,试图不进座位就取到自己的衣服,但她太高看自己,够不到,依然……够不到。林浥按灭手机屏幕,观察了她几秒,在她又一次伸长手臂时,把她的校服外套从凳子上拿起,递给她。
“谢谢。”
苏杳又一次捕捉到男生无名指的那颗黑痣。
*
九月的最后一天,学校这学期第一次过大周。
周五下午离校,周一晚自习前回来。
通知一发,教室霎时欢呼声一片。
“但是我有个问题。”
“什么?”
“明明是到国庆节了,国庆假应该有七天的。”
“对啊,学校怎么就能那么阴险。”
大家在心里把学校骂成筛子,然后又,迫于威力,不得不无条件服从。
“算了,有一天算一天吧。”
“拿它没办法,都举报多少次了啊,也没用。”
他们学校虽然没有什么过硬的后台,但是——脸皮很厚……上级发来的‘减负解压让学生过正常周末和假期’的通知他们就当看不见。
遇上学生举报,教育局派人来调查,多年的游击经验也让他们早已锻炼出了特殊的隐藏技巧。
一句话总结——一直在违规,从未被抓到。
苏杳最初也不喜欢这样,后来……
后来她就无所谓了。
反正在哪儿都要学习的,学校效率还更高。
她说服自己换个角度看待这件事。
收拾好书包,回宿舍取行李,拿着所有东西到校门口时,苏杳遇上了杨一宁他们。
“苏苏,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杨一宁看女孩大包小包好几个,问要不要帮忙。
苏杳摇头说不用,她力气从小就大,这些对她来讲都算小重量。
“你是要去坐公交?”
“对。”
杨一宁:“学校对面吗?”
苏杳说不是。
她家离县城比较远,她得到西站去坐车。
“我先走了哈。”怕时间晚会赶不上,她不准备再和大家闲聊,只是刚走到校门口,遇上背着书包回来的林浥。
少年脚步匆忙,看到她,路过她。
一两秒后,他似乎停下了脚。
“苏杳。”
“啊?”
短短一瞬,苏杳过了三季。
从秋至夏,又至秋。
苏杳回身看,看见少年没穿校服穿着自己的衣服,一件深灰色冲锋衣,衣领被他拉到最上面,不知是不是在御寒。
“要不要帮忙?”少年指着她手中的东西,问了和杨一宁一模一样的问题。
苏杳摇头。
虽然不需要帮忙,但是她往他的位置走了几步。
她难得生出些勇气。
听杨一宁说他会在假期回延陵,十天后再回来。
这意味着,有二百四十九个小时,她看不到他。
她又想到第一次见他,他也问:要不要帮忙。
“你是忘拿东西了吗?”苏杳猜测。
男生颔首,告诉她耳机落在了教室。
“那你快去吧,这会儿还没锁门。”
“嗯。”林浥应了声,在起步前,把问题再次重复一遍,“确定不需要帮忙?”
苏杳冲他笑,脸上的梨涡随着笑的动作绽出来,她回他,“确定的。”
今天的幸福已经很多了,她不愿意做贪婪的人。
*
从公交车上下来,苏杳看到等在站牌那里的妈妈。
并不常见的画面,让她幸福到想哭。
她又一次闻到桂花香,就在妈妈载她回家的路上。
女孩坐在电瓶车后座,那张漂亮的不再稚嫩的脸贴着母亲的背,闻着熟悉的味道,再一次,她想起她的外婆。
她想起那件淡黄色的小马甲是四岁那年外婆给她做的。
那个时候爸妈刚出去打工,她被寄托在外婆那里上幼儿园。
幼儿园放学,她像往常一样找妈妈,发现妈妈不见了,妈妈放在外婆家的行李也不见。
因为她总哭吗,所以离开时要偷偷的,要瞒着她。
她偷跑出去,在一个黄昏。
黄昏快结束,她被外婆找到。
慈祥的老人把马甲套在她身上对她说:小雨,别怕,你妈妈很快就回来接你了。
外婆说:我们小雨要做幸福的人。
是不是幸福和美好都相似呢。
不然为什么,她会在同一个季节,不同的人身上,回忆她最爱的姥姥,回忆了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