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野的病好得很快,只两日便痊愈,早上在院子里光着上半身舞刀弄剑活动筋骨,宝诺在二楼窗台托腮瞧着,心里暗暗腹诽这个骚包,显摆什么。
“老四,你下次和裴度出去玩耍可别吃酒。”谢司芙告诉她:“哎哟,吓死个人,听说有个胖子夜里看戏吃酒,回家路上摔进河里淹死了!”
“不会吧?护城河不深呀。”
“千真万确,而且据传那胖子是会水的,就因为醉酒的缘故,面朝下趴在水里,被发现的时候脸都泡白了,嘴里塞着发臭的水草,别提有多恶心!”
谢倾啧道:“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大过节讲这些不吉利的事。”
宝诺说:“我晓得,不会在外面喝醉的。”
谢司芙欣慰地点头:“还是你乖,某些不识好歹的人我们别理他。”
……
过完年,里里外外的伙计们忙碌起来,谭镇铭也回到客栈干他说书的营生。
谢随野笑盈盈请他吃茶。
“谭先生以前在哪儿高就啊?”
“鸿福酒楼,云间茶舍,牡丹棚,余音戏楼……还有一些堂会和庙会的邀请。”
谢随野点点头,手中捻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浮在水面的茶叶。
“听闻前任知州大人的母亲爱听先生说书,逢年过节专门请先生到府上唱堂会,换谁都不行,点名要你。”
谭镇铭摆手谦虚:“不敢当,承蒙老夫人厚爱,聊做笑谈罢了。”
谢随野道:“先生才华横溢,在多宝客栈驻场,实在屈才,不如另谋高就,去更好的场地施展拳脚,方才不负天资。”
谭镇铭闻言一怔,望着谢掌柜客套疏离的脸色,手指微颤,张了张嘴,讪笑道:“人老了,不似年轻的时候有闯劲,来此地说书半年,与客栈众人相处融洽,我,我……”
宝诺在柜台后头听着,攥紧手指,心口揪得难受。
谢随野铁石心肠,将老先生的窘迫和恳求看在眼里却不为所动,语气更冷几分:“谭先生志向高远,连惊鸿司的动向都了如指掌,我们这间小客栈只想过安稳日子,不敢妄议朝局。您要是真顾及大家的情分,那就换个地方说书吧。”
谭镇铭脸色发白:“大掌柜,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
谢随野起身:“店里事情多,先生请自便,我就不陪了。”
宝诺把对方失落颓丧的模样看在眼里,心下震荡,愧疚感油然而生,当天晚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谁知第二天传来更加悚然的消息。
“谭先生昨夜回去上吊死了!”阿贵跑回客栈告诉众人:“尸体悬在梁下晃了一夜,清早他媳妇进书房才看见,吓得到处喊人呢!”
宝诺脸色惨白,瘫坐在椅子里呼吸停滞。
又是辗转反侧一宿,次日天亮,宝诺揣着帛金出门,闷头前往谭镇铭家。
刚走出客栈没一会儿,身后传来马蹄声。
“谢宝诺。”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宝诺停下脚步等他。
“一个人鬼鬼祟祟去哪儿啊?”
她失魂落魄垂头不语。
“先上马吧。”谢随野说:“谭先生的住所离得远,况且你没去过,认识路么?”
宝诺不认识,只知大概位置,原想到了地方再问。
她上马,扶着马鞍心事重重。
谢随野看在眼里并没说什么宽慰的话,有些事情是该亲身经历亲自承担,比听一百句大道理管用。
两人来到城西一角,问过街边摆摊的老婆子,很快便找到谭镇铭家。
谢随野把马拴在巷口树下,拉着宝诺往里走。
“怎么,害怕?”
她身体僵硬,脸色异常难看。
“怕还敢一个人来?”谢随野说:“你是觉得自己应该对谭先生的死负责,若非提起惊鸿司,我也不会赶他走,是吧?”
宝诺紧咬下唇,肩膀微微打颤。
“知道一会儿进去会发生什么吗?”谢随野提醒:“他的家人伤心欲绝,必定恨你入骨,倘若要你给个说法,你准备怎么办?”
“我……”宝诺忽而泄气:“我不知道,看家眷有什么要求吧。”
“如果他们打你骂你,还要去吗?”
宝诺低头“嗯”了声。
谢随野用探究的目光瞥她:“什么后果都没想清楚就跑来谢罪,这种人倒是第一次见。”
他牵住她的手:“走吧,罪人。”
宝诺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入谭先生家敞开的院门。
正在办丧事的院落静得出奇,谭镇铭停灵棚内,棺材尚未买好,尸体就放在草席上,牌位前烧着香烛纸钱,冷清清,鸦雀无声。
“你们是谁?”
谭镇铭的媳妇张大娘从灶房出来,神情满是错愕。
谢随野抱着胳膊不语。
宝诺上前一步:“我,我们是多宝客栈的人,想来吊唁谭先生。”
张大娘闻言叹气:“二位请坐吧,老谭这半年在多宝客栈说书,酬劳颇丰,家里日子也过得宽松,谁知他这么想不开。”
她引客人到堂屋吃茶。
宝诺不敢看院中的尸体,胸膛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头脑昏沉,放在膝上的手不住发颤。
“为何丧事办得如此冷清?”谢随野一边询问,一边从桌下握住她的手:“没有亲朋好友吊丧吗?”
张大娘摇头:“老谭独来独往,我嫁给他不过两三年,成亲的时候他都五十岁了。”
谢随野:“没有子女吗?”
张大娘又叹气:“我倒是有个女儿,只是嫁得不好,姑爷懒,时不时还得靠我接济。老谭和我就是搭伙过日子,虽然名义上我是他媳妇,其实更像服侍他起居的仆人,我们都不在一个屋里过夜的。”
宝诺听得稀里糊涂,谢随野略笑了笑:“这倒没什么稀奇,如今外头招人都喜欢雇佣有家室的。”
张大娘:“不瞒你们说,我嫁过来没多久就后悔,老谭这个人在外和颜悦色,回到家里阴恻恻地,不说话,整天在屋里写东西。有一次我顺手帮他整理,他发了好大的脾气,那样子可真吓人啊……后来他得知我不识字,这才同意让我打扫书房。”
谢随野垂眸思忖片刻,做出随意的语气:“许是写评书内容,江湖艺人脾气古怪也是有的。”
宝诺鼓起勇气开口:“谭先生昨日回来可有说过什么?”
张大娘皱眉沉思:“没有啊,和平日一样,闷不吭声,回来就进书房。他很少同我交流,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谢随野拍拍宝诺的手,示意她该拿帛金了。
宝诺险些忘记这茬,从怀里掏出素色布袋,双手递上。
张大娘接过便知份量不轻,里头的银子至少能让她两年衣食无忧。
“这……太破费了,你看我这儿也没好东西招待你们……”
“不必客气,应该的。”谢随野说:“谭先生整理的书稿能否让我带回去?实不相瞒,他骤然离世,客栈生意也受影响,我想参照他的说书风格再招人,你看方便吗?”
“那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不识字,留着也白费,不如物尽其用,老谭在天有灵肯定高兴。”
张大娘这就起身去书房拿东西。
宝诺打量谢随野:“你信口开河的本领究竟怎么来的?”
“这叫随机应变,不会成语别乱用。”
他说着望向院中灵棚下的遗体,起身走了过去。
宝诺倒吸一口凉气:“哥,你干什么?”
“看看。”
宝诺寒毛耸立,他要看甚?
谢随野直接蹲在草席前,端详谭镇铭发绀肿胀的脸,下颌与脸颊有抓伤,颈脖处狰狞的索沟有交叉痕迹。
“哥。”宝诺立在廊檐下,干涩地喊他一声。
谢随野又看了会儿才起身,拿起桌上的纸钱点燃,丢入铜盆。
“就这么点胆子还想做游影。”他出言讥讽:“怕死人啊?既然不是那块料,还是老实在家做四小姐,不要出去丢人现眼了。”
宝诺咬牙,攥紧拳头走进灵棚,直视草席上的谭镇铭:“我不怕。”
谢随野:“晚上可别做噩梦。”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这时张大娘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一沓书稿和几本小册子:“这些都是老谭亲手写的,你们看看有没有用处。”
谢随野略抬眉梢,示意宝诺接过。
“多谢大娘。”
“不用,是我该谢你们来吊唁。”
宝诺心情复杂,这与她设想中的情况大相径庭,谭镇铭的遗孀非但没有怪罪她,反倒如此随和,如此客气,让她那份愧疚愈发煎熬起来。
两人没有久留,谢随野带她告辞离开,走到巷子口,骑上马,慢悠悠回家。
“想什么呢,你该不会还在内疚吧?”
听见这话宝诺扭头看他,脸色格外郑重:“谭先生死了,你怎么能这么云淡风轻?”
谢随野挑眉:“难不成要我给他披麻戴孝?”
“张大娘并不清楚他自尽的原因,倘若知晓,断不会那般和颜悦色。”宝诺懒得看他,别开脸去深呼吸。
谢随野:“收起你的愧疚,先看看那几本小册子。”
什么意思?
宝诺低头瞧谭镇铭的遗物,拧眉怪道:“这是他的笔记,真要翻看么?”
“人都死了,看就看呗。”
宝诺心下纳罕,打开其中一本巴掌大的册子。
“十月初七,客栈入住新客,淮北人士,身份为皮货商。”
“十月初八,谢老四与裴家少爷下棋晚归,遭到训斥,裴、甄两家为姻亲,来往密切。”
“十月初九,大掌柜离开平安州,宣称外出谈生意,实际去向不明。”
“……”
宝诺张着嘴目瞪口呆:“谭先生写这些事情做什么?”
几本册子里的内容全是半年来多宝客栈的情况。宝诺翻到最初的那本,扉页记载:“谢氏兄妹四人来路不明,背景可疑,需待详查。”
“他监视我们?!”宝诺后背瞬间僵硬,毛骨悚然。
谢随野并无惊讶:“谭镇铭是岐王门下一只小爪牙,像他这样的探子被安插在平安州各处地方,搜集情报,散布谣言,为岐王造势。你仔细想想,他的评书内容是不是含沙射影暗讽新朝?”
宝诺冷汗淋淋:“这样的人竟然在我们客栈待了半年。”
谢随野说:“算他会装。这个谭镇铭也算读书人,考了半辈子科举,一事无成,到知天命的年纪被岐王招揽,可想而知他有多卖力,此生唯一的价值皆系于此了。”
宝诺越听越不对劲:“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两天找人打探过。”没等她追问,谢随野及时岔开话题:“你应该庆幸,谭镇铭若不暴露,继续留在客栈,简直后患无穷。”
宝诺琢磨:“他是因为身份暴露才自尽的?”
“非也,他是被人所杀,尸体有挣扎痕迹,勒痕也不是自缢造成的。”
“什么?!”宝诺惊得瞪大双眼:“谋杀?谁干的?仵作难道看不出来吗,怎么没有带回衙门查验?!”
谢随野挑眉:“是啊,你觉得为什么?”
宝诺紧张地苦思冥想,幽黑瞳孔飞快转动:“仵作听命于衙门,必定是上头打了招呼,将谋杀当做自缢了结。”
谢随野唇角带笑,继续引导:“官府又听命于谁呢?”
“……岐王?”宝诺回过身:“岐王暗杀自己的探子,所为何故?”
“你再想想。”
宝诺皱起眉头:“难道是……惊鸿司?他们担心谭镇铭落到惊鸿司手里,变成岐王谋逆的罪证?”
谢随野垂眸瞥她:“还不算太笨。谭镇铭已经暴露,迟早被惊鸿司盯上,若不把他赶走,咱们多宝客栈便有包庇之嫌,到那时可就遭殃了。”
宝诺听得后怕不已,面前这沓遗物仿佛变成烫手山芋,令人悚然又作呕。她对谭镇铭的同情愧疚烟消云散,多宝客栈是她的底线,任何试图破坏客栈安宁的举动都是不可原谅的罪行。
谢随野漫不经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外面的世界很复杂,表面看到的很可能不是真相,人会伪装,还会作恶,有些事情弄清楚就不好玩了。所以到了一定的岁数就会说难得糊涂。”
宝诺:“不同年龄阶段心境不同,追求也不同,怎么能一概而论呢。”
谢随野想了想,竟然没有反驳:“说的也是。女大不中留,你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吧,到时在外面被撞个头破血流,就知道回家哭鼻子了。”
这话的意思是同意她参加惊鸿司游影招募?
宝诺大为意外,惊喜之下扫去心中阴霾,暗暗给自己鼓舞士气,在外面遇到再难的事也绝不哭鼻子,绝不让他看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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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