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按下最后一个数字,门锁咔哒响了。
谢寄扶着门,还是没回头。
他今天过了相当平静但也可以说相当混乱的一天,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关心年夜饭的事。
“我给你发了好多信息,你一直没回。我又不好自己进你家的门。”
余田生声音轻快,但因为语速也快,听起来就显得不那么有底气。
“我买的这些东西没地方放,尽招猫了,赶都赶不走,我现在连你们小区几只野猫都数清楚了。”
“对了谢寄,”楼梯间的感应灯刚暗下,余田生蓦然提高的声音又将灯唤醒,“你们这栋楼里有个大爷,老家居然是洪山的,还说认识奶奶,以前跟他吵过架,你说这世界是不是很小?”
世界小不小谢寄不知道,但他是真觉得吵,耳朵嗡嗡的,脑袋也嗡嗡的。
他忍耐地闭上眼睛,可惜耳朵闭不上。
他盯着门把手,在心里提醒自己,奶奶以前常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就当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让余田生进门。
谢寄推门进屋,没有开灯,换下鞋子直接回卧室。
大门还开着,余田生提着大包小包进来,用肩膀撞开墙上的开关,反客为主地冲卧室喊:“我进来了,谢寄你忙你的,我先做饭,大概一个半小时能好。”
熟门熟路进厨房,先把带来的食材掏出来一样样处理,好在前两次来把该买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买齐了,这会儿用起来得心应手。
清洗青菜的的时候,鸡汤已经先炖上,排骨冷水下锅,鱼也用姜丝葱段腌好……
余田生手上忙个不停,脑子也没闲着,想昨天谢寄的话,想回去后他辗转难眠,又想今天一整个白天他都在忙东忙西。
忙其实没什么,有时候忙是为了挣钱,但有时候忙就仅仅是因为心理需要。
就像现在,准备年夜饭固然事多,但其实余田生感觉只有不停地做事,他才没有时间紧张。
谢寄昨天说他只能接受一件事,余田生一整晚都在琢磨那一件事。
不难,但也不简单。只是因为谢寄,再难余田生也要硬着头皮往下做。
哪怕此刻谢余要他的命,他都不会犹豫地把手里的刀递过去。但反过来想命都可以给谢寄,别的好像也就没那么难了。
带来的食材都已经处理完毕,两个灶台同时开火,蒸煮烹炸炒,水声火声锅铲碰撞声,光是这些动静,过年气氛就已经很浓厚。
余田生忙得热火朝天,还分出神往客厅看一眼,谢寄一直没露面,不知道在做什么。
等菜出锅的时候他从厨房探头,本来以为谢寄把自己关在卧室,却见他换了一身家居服靠在沙发里。
对面的电视开着,几张老面孔正演小品,但似乎不好笑,谢寄看得面无波澜。
余田生没有惊动他,缩回厨房继续忙活,心里倒是忍不住吐槽。
谢寄这个人哪哪都好,要是多点笑更好。但转念想到谢寄不爱笑是因为笑不出,余田生也跟着敛了表情。
历时一个半小时,年夜饭终于做好,六个菜一个汤,外加一盘白天刚包的饺子,两个人无论如何都足够了。
余田生把菜端出去,摆上茶几,谢寄没有提出帮忙,就连他进进出出都没有看他一眼。
有点难过,但余田生很快调整心情。
今天过年,他自作主张上门,还是在没回答谢寄昨天的问题的前提下,他不给好脸色太正常。
余田生最后一趟拿出来的是饮料和啤酒,谢寄不能喝,他打算自己喝一点,喝了酒好说话。
谢寄突然起身从沙发边走开。
余田生以为他不吃饭,忙喊他:“怎么走了,要吃饭了。”
谢寄却是去了洗手间。
余田生看着他把门关上,偷偷松一口气,脑子一转,将一瓶啤酒全数灌下,起身回厨房拿了东西也去洗手间。
谢寄正好开门出来,余田生侧身让开,陪着笑:“等我一下,我也洗个手。”
谢寄见他闪进门里,心下狐疑,不过他知道余田生喜欢稀里糊涂做事情,并没有太意外。
他说厚脸皮上门,这厚的程度确实有点高。
谢寄回房间拿手机出来。
一下午没看的信息他已经看过了,基本都是拜年信息,他挑拣着回复一些,至于余田生发的二十多条文字语音,他甚至没兴趣点开。
余田生还没出来,谢寄换了个台看新闻,全国各地都在庆祝过年,烟花开得满屏幕都是。
他突发奇想发信息问萧睿哪里可以放烟花,萧睿连发几个问号。
“怎么了你想放烟花?市内肯定不行,远一点就没人管,寒芳园那片应该就可以。”
谢寄没想放烟花,更没想回寒芳园。
他只是觉得需要找点事做,萧睿不会介意他随时打扰。
但萧睿只关心谢寄吃没吃饭,还不忘阴阳怪气说他现在一心修仙,怎么会问起烟花这种俗不可耐的东西。
“以前在老家放过一次。”
奶奶七十生日那天,谢寄也蹭了一次生日,余田生买了好多烟花鞭炮,那天夜里将村庄上的天空都照亮了。
他记得那天的烟花,也记得那天的星星。
萧睿不会理解,所以他又问他晚上在哪里吃什么饭,谢寄视线落到茶几上,拿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
照片里菜色鲜亮,荤素皆有,一看就不是谢寄能做得出来的。
萧睿果然发来视频请求,但谢寄顺手按掉了,又把手机丢开。
洗手间这时打开,余田生出来了,谢寄听得到但没往那边看,连余光都克制着没有倾斜。
比起谢寄毫无反应,刚洗完澡又特意换上新衣的余田生,此时感觉自己就像,就像……就像被扔进火锅的生鱼片,浑身滚烫,想蜷缩起来,又不得不强撑着昂首挺胸。
他没有走去茶几边,而是快速走向大门口,然后啪地一声关掉客厅大灯,只留沙发上方的氛围灯。
这番动静终于惊动谢寄,他回头看过来,余田生顿时腿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迈。
新换的衣服是上午刚买的西服衬衣,售货小姐实在太能说了,夸余田生衣服一穿就像要去走T台的模特。
余田生不知道T台是什么台,但模特还是知道的,他在镜子前照了又照,觉得好像是可以,一狠心花出去两千多。
但黑西服白衬衣,怎么看都像谢寄的衣服,余田生后知后觉地想起这钱也许花得不亏,偶尔穿上跟谢寄站一起,还有点情侣装的意思。
短短几步路,余田生走得心事重重,那边谢寄却看得莫名其妙。
虽然老家有过年穿新衣的习俗,但那只是哄小孩的话,他成年后就没再有过这种念头。
余田生郑重的样子让谢寄开始怀疑自己或许对过年有点过于随意了。
他坐着没动,目光却没从对方身上移开。
他见过余田生穿西服的样子,那张照片,以及那次在画展上。
抛开恩怨不说,余田生穿西服衬衣跟平时简直判若两人,T恤牛仔裤是潦草或者说寒酸,西装衬衣却把他装点得修长挺拔。
谢寄莫名想起陈光明,想起他说的二十出头的余田生在他眼里的青涩样子,但现在的余田生明显不再青涩,而是时光和生活锤炼出来的精悍沉稳。
他想得太远,浑然不觉自己的目光已经把余田生架上烧烤架。
余田生感觉自己浑身冒汗,如果热气有形,他大概已经化形成一团红彤彤的火球,正缓慢滚向谢寄。
余田生停下来,站在谢寄面前,哪怕心里战鼓擂擂,面上却努力保持微笑,看着他。
因为距离的缘故,谢寄不得不仰头,从这样的角度与余田生对视,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微妙的压迫感。
心脏跳动太快,下一秒又仿佛被一大手捏紧挤压,呼吸也因此骤然收紧。
谢寄想离开沙发。
但余田生马上看出他的想法,又急又沉地冲口道:“谢寄你别动。”
声音大的像吵架,谢寄皱眉。
余田生也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于是放低声音又说:“别走,我,我有话说跟你说,说完再吃饭。”
谢寄调整了一下坐姿,平淡地看着余田生:“你说,我听着。”
余田生目光颤动,频繁吞咽口水,但话还没说,人又突然走到茶几另一侧拿电视遥控,先将声音调低,调得太低了又再往回调。
他看起来手忙脚乱,谢寄也跟着乱,心脏乱了节奏,他觉得有必要回房间吃药。
“如果还没想好怎么说……”
“想好了。马上,马上。”
余田生嘴里忙不迭,动作也快得让人反应不及,从居高临下到单膝跪地两个姿势转换得半点过度都没有。
谢寄彻底愣住。
一时间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他有点无法呼吸,下意识抬手按住心口。
电视屏幕的光不停闪烁,在余田生的脸上,谢寄的眼里,变幻出无尽光斑。
“你做什么?”谢寄找回声音,却因为过于紧绷而显得陌生,“知道单膝跪地是什么意思吗?”
余田生点头,视线却没有偏移,迎着谢寄的目光郑重道:“知道,我在网上查过了。”
谢寄闭上眼,尽管用手压着,心脏还是快得像要冲出来,他感觉有些眩晕,甚至反胃。
但这次不是恶心,而是……
谢寄还没来得及分辨出什么,就感觉自己的左手被拉过去,他倏地张开眼睛,看到余田生正将一枚戒指套到他的无名指上。
谢寄惊呆了,但只呆了几秒钟,反应过来就要把戒指摘下来,一面急促道:“你疯了余田生?下跪我就当你无知闹着玩,戒指你不知道……”
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激动,谢寄眼眶瞬间发红,心口起伏很快,抓在心口的手指也因此蜷缩起来,连一向淡色的嘴唇都隐隐有些泛紫。
余田生吓到了,抓着谢寄的手哄道:“你别生气啊。谢寄你听我说,单膝下跪和戒指,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就是想对你做这些才做的。”
“昨晚你不是说不接受不明不白,以前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你会那么想,但我现在知道了,所以才特意去买了戒指。”
谢寄忘记抽手,余田生得寸进尺地把自己的手挤进他的手指间,然后将手翻过来,露出谢寄手指上的那枚戒指。
戒指是铂金的,款式很简单,戒面上只有一枚很小的心形纹饰。
如果不是被人套上,谢寄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看上这样一枚平平无奇的戒指。
然而它刚刚好,不大不小,仿佛量身定做。
余田生手指扣紧,有些委屈又像邀功似的继续:“我上午找了五六家店,本来想找两枚戒指凑一起正好拼成一颗心的那种,但所有店里都没有,人家还说那种不吉利。没有就没有,哪里不吉利,两个人一颗心不是很好嘛。”
说到后来,余田生声音都有些哽咽,偏过头吸了一下鼻子,再回头望着谢寄,嘴唇微微颤抖,苦笑不已。
“我没跟人结过婚,也没给人送过戒指。谢寄,我嘴巴笨,很多话怕说出来会变味,不如行动准确。所以谢寄,如果你不嫌弃,我想跟你好好过日子,想和你一起差米油盐活到七老八十……”
谢寄说不出话,连对视都变得无力,只能闭上眼睛,任由眼底湿热翻涌。
余田生一惊,顾不上拿纸巾,直接用手将谢寄脸上的泪水擦掉。
只是谢寄仿佛又成了以前那个爱哭的小鬼,依然哭得无声无息。
“对不起,”余田生边擦眼泪边道歉,“我是不是又搞砸了?我只是想不到还有更好的办法……”
谢寄将他的手从脸上推开,哭过之后的眼睛鼻子都是红的,衬得脸色白得过分。
余田生心疼却不知如何是好:“谢寄,我以为……”
谢寄打断他:“你说想和我一起七老八十,但你知道我可能活不到那个岁数吗?余田生,我要的不是戒指,也不是你下跪解释,我只是想你对我坦诚一点,你明白吗?”
戒指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不要。
因为说要在一起的两个人,如果做不到坦诚,即便戴上的戒指依然随时可以被丢开。
谢寄抓着心口,身体微微前倾,这样的姿势能让心脏闷痛稍稍减轻一点。
“你还是不懂……”
“我懂!我会坦诚,但你能不能先不激动让我把话说完?我练习了好久,刚才做饭都在默念。我想说是,你不要担心任何事情,就像电视上婚礼致辞说的‘不论生老病死贫穷富贵’,不管怎么样,我都想跟你在一起。”
余田生说着,重新牵起谢寄的手。
这只手很漂亮,指节细长,皮肤透白,即使是最普通的戒指,谢寄戴起来也像那些外墙上那些珠宝广告里的手一样好看。
“你看,这戒指大小刚刚好。”
余田生故作镇定,但说话时颤音明显,他让谢寄别激动,自己并没有好多少。
“谢寄,我比你大了快八岁,无论年龄还是学历事业地位这些,我都配不上你……但我昨天反复地想,我可能还是有一样东西能勉强弥补,那就是我的真心。和这枚戒指一样,它可能没什么特别,但说不定正适合你。”
他顿了顿,仰起脸对谢寄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昨天从你这里回去,我给赵小荷打过电话。”
谢寄一怔,恍然大悟。
原来打过电话,那就意味着余田生已经知道所有事情。
“对不起,我确实是故意的,”他坦然道歉,“复查的时候偶然碰到,赵小荷已经告诉你了吧。”
余田生扣紧手指摆了摆:“别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我之前不敢回答你,是因为假结婚是我提出的,赵小荷算是帮忙,我不能过河拆桥拿她的隐情说事。”
想起什么,他突然又笑了:“所以你之前拿那些玩具去我家也是故意的是吗?”
谢寄想起那些随手拿的乱七八糟的玩具,不觉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