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大殿沥着水。两名瘦弱邪修一前一后合力拖着具尸体,步伐摇摇晃晃。
“尸体”年岁尚轻,面白如纸,一截残剑插在胸口,血水浸湿了天色的华丽仙服。
“你说这外头莫不是生了什么变局,这第一仙门的弟子都死咱这了。”
矮个邪修没吭声,双眼钉上了尸体外衣下露出一角的铁黑色坠子。那坠子看着平平无奇却隐隐闪着金光,像是仙门宝物,价值不菲,就那么在眼前晃晃荡荡。
他立即停步抛下尸体,伸手就将坠子解下。
一寸有余的黑铁坠子卧在手心,触感并不冰凉,贴眼过去只见一道不知所谓的篆体符文:“月屠神满月花梨?”矮个邪修疑惑念出。
他不信邪埋头端详,恍惚间,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了他的腕骨。
矮个邪修脊背发凉,战战兢兢移过眼……
神屠月缓缓坐起身,黑着脸一把将坠子夺回,“什么东西都敢碰。”嗓音沙哑,气息翻涌着血沫。
据说大宗们的修士只要意识清醒,即便身受重伤,施个法也跟喝水一样简单,俩邪修霎时间如临大敌,老老实实后撤几步,蹲在了地上以示服输。
“这坠子上头的字应当按照前朝写法倒过来念,”神屠月气若游丝,“后面三个字是曾今一位仙人的名字。”
“堕仙。”矮个修士哆嗦着补充道。
“对。”神屠月听罢骤然轻笑,“听说碰了堕仙的东西会倒大霉。”
他摇摇欲坠站起身,随手拔掉了插在心口的残剑,凉掉的血霎时间再次溢出。
穿心之痛牵扯着躯体,几欲倒下,痛觉鲜明,不及五百年前被“爱徒”挫骨**之痛万分之一。
五百年前,他堕仙成魔,被自己一手养大一手教导成仙的徒弟亲手诛杀,神魂具灭,如今却因徒弟曾经赠予的一块玄铁坠子复生。
神屠月只觉心口空荡,酸楚与怨恨翻江倒海涌上心头,最终化作了一声苦笑。
他要死了。确切的说,这具身体正在死去,被他的残魂吊着最后一口气。
原主名为叶翎,正在被师门追杀。
师门追兵紧追不舍,不知何时便会再度撵来。
神屠月眼眶通红,五官倔强不肯哭泣。
他还没能撕开逆徒的胸膛看看里头是狼心还是狗肺。
没能问那逆徒为何不念情谊,说好无论无何都会护着他却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他粉身碎骨,令他魂魄尽散不入轮回。
神屠月不知何时流下几滴清泪,冷风一吹格外凄凉。
四周寂静如死地,破庙外头魂虫的低吼忽然断绝。
神屠月侧眼望去,一瞬之间四五持剑修士破门而入,身上是一水的天色仙服。
到底追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见尸首追了过来。
两名邪修见状吓得不知所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拜天拜地求饶命却被持剑修士一脚踹开。
神屠月眉头一皱,强行整理好情绪,剑指背在身后悄悄掐诀:“祝师兄,你这堂堂仙家弟子,千里迢迢带人来欺负两个小邪修,不是在打你师父的脸吗?”
“死到临头还耍嘴皮子。”祝绪英神色傲然,斜着眼扫过神屠月染血的胸膛,随即又着急忙慌回望一眼,好似后头有追兵紧逼。
“死到临头?祝师兄方才一剑故意刺偏饶了我一命,怎忍心真下杀手?”
“诡计多端,少胡言乱语拖延时间,我祝绪英出剑从不失手。”
“师兄别和他废话了,没死就再补一剑赶紧走,”一剑眉修士侧耳提醒,“那个癫子要追上来了。”
祝绪英冷哼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诀甩出一道紫色仙绳,带着雷电光火将神屠月箍了个严严实实。
神屠月坐怀不乱,不料祝绪英拔出随行修士手中铁剑,大步流星逼近,目光冷冷,待他想解开禁锢之时却半分动弹不得。
虽极为不情愿,但眼下之计唯有动用仅剩的二成魂魄保命,用一分少一分。
神屠月忍着疼痛将魂力抽出一丝,少了分魂力护体,肉身乍然崩盘几寸,刚护住的伤口也再次开裂流血。
只要祝绪英再近几步,神屠月便有把握当场把那张高高在上的臭脸揍到泪流不止。
与此同时,一声清脆铃响打破了祝绪英的攻势。
一道慵懒却清如山风的嗓音自殿外悠悠传来:“各位道长可商量好了?”
“见鬼。”祝绪英顿时像被疯狗撵上,丢下铁剑飞也似的扛起神屠月,踹开小门就跑。
神屠月一时摸不着头脑。分明祝绪英能直接一剑毙了他命,却连出手的时间都不愿浪费,直接扛着他转移地点。
破庙外头小雨未歇,这地界的雨水有毒,轻易便能腐蚀掉人的皮肉。
众修士凌空飞越,迅速掐诀,几道蓝色仙法在密集雨声中与空气震荡共鸣,硬生生振出特殊声响,此起彼伏,阵势惊人。
毒雨被隔绝在外。
雨幕之下,如影随形的清脆铃响渐次放大。
“要不答应那个癫子吧祝师兄!”随行修士带着哭腔恳求,“他不就是要你的本命剑吗?你赔给他便是了!”
“知道什么是本命剑吗!”
“耗费些时日再炼一个不就好了……”
“我杀叶翎都不舍得用!”祝绪英大骂出口,“你脑子被狗吃了!”
神屠月头朝后被扛在肩上,血水沾了祝绪英一背。
原先漂浮在空中的一群巨大魂虫早就跑得不见踪影,天地一片荒芜灰暗。他看见远处一点黑影,隐在灰色雨幕中好似鬼魅。
黑影撑着纸伞,姿态形同醉汉踱步,风雨明晦间却向祝绪英一行人逐渐逼近,空间都好似被扭曲。
神屠月忽然明晰了为何祝绪英一行人见之吓得屁滚尿流。
不过是个阵修在耍些花里胡哨的小把戏,也就只能吓唬吓唬久在宗门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仙门公子哥”。
当真过了百年仙门弟子还是这个蠢样。
神屠月顿觉得厌烦,想打晕众人独自离去,又碍于伤口疼痛,不愿动弹。
犹豫几瞬之间,追兵身形渐显。
肩宽腰窄,身形颀长,神屠月抬眉,觉得分外眼熟。他刚想看个仔细,祝绪英便停了下来。
众人一声不发,皆是死一般的寂静。
神屠月诧异回头,只见不知何时一个与追兵外貌相同,不知是分身还是真身的存在出现在了众人前方几丈处。
他这才看清追兵真貌。披头散发,整张脸被乱发掩去大半,一袭衲衣宽大破烂,腰间悬满各种金属法器,随步伐摇动相互碰撞,活像个捡破烂的江湖骗子。
追兵郑重其事从怀中换出另一枚三清铃,轻轻摇晃,铃声荡开雨幕,隔绝出一道结界将众人笼罩在内。
众人心如死灰,祝绪英也乱了阵脚,惴惴不安,鬓角落下滴豆大冷汗。
“叶翎,叶小公子。”追兵站在几步开外,用一种极为正式的语气唤道,“严州散修池无念随侍来迟。”
此话一出,祝绪英愕然松手,神屠月踉跄落地。
昏暗光线加上披散混乱的头发,神屠月没能看清池无念的脸,原主记忆里头也寻不到半点与"池无念"相关的痕迹,只觉嗓音过分熟悉,偏又不能和任何记忆中的形象重合。
“谁给你打成这样?”池无念收起纸伞夹在腋下,说起这话来语气滑稽像唱戏。
神屠月默契接上:“那当然是这位侠肝义胆的帅气剑修。”
“……”祝绪英闻言一愣。
池无念如入无人之境,径直走来一把挥开祝绪英,将神屠月护在了怀中。
一股潮湿的霉味不由分说挤进神屠月的鼻腔,他站直了脑袋也才堪堪到这人下巴处,池无念张口言语时气流直接就能打在他头顶。
“先前毁我法宝也就罢了,现在还把小公子伤成这样,你有几条命赔?”
“……先前没认出是您。”祝绪英站直身形,微微一鞠,“法宝我会赔给您,只是这人,您护不得。”
“哦?”
“黎长老老年得子,好不容易养得一表人才,前些日子却招他蓄意谋害,至今都不知道能否醒来。您纵是有通天本领也不该掺合澜天宗的内事。”
“是吗?叶小公子你说说?”
“生死状都签了,这可不赖我。”神屠月话语气若游丝,里头的刺却半分不少。
“听到了?是你们黎长老那个老年才得的崽子技不如人。”
神屠月暂可认定来着为善。叶翎这事说来话长,不过像池无念这般只听个一二就坚定站叶翎这边的人还真就头一个。
祝绪英却恼了:“您这是要与全澜天宗为敌了。”
池无念温和一笑,结界中却陡然凝出数支雷霆缠绕的利箭,两三支对着澜天宗一人,攻势逼人。
“我就一散修,无门无派,什么为敌不为敌的,说得多难听。”
祝绪英慌了神,嘴却硬得像茅坑里的石头:“你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
“威胁我啊,只要把你们这几个就地杀了不就没人知道了吗?”
只消半日,雨水便会腐蚀一切,不留丝毫痕迹。
祝绪英语塞,原本傲然的眼颤抖起来,像是要哭。
“拿来吧,”池无念一手持着铃,一手护着神屠月,手不得空,只抬抬下巴示意祝绪英上交本命剑,“一物抵一物。”
祝绪英再是如何不肯,此情此景也不敢再犟,恶眼低眉拽下佩剑平举到池无念面前。
“劳驾叶小公子帮忙拿一下。”
神屠月抬手握住那柄长剑,顿觉一股清流涌入身体。澜天宗大长老爱徒的佩剑,当真是个宝物,也无外乎祝绪英舍不得用。
祝绪英迟迟不肯撒手,神屠月顺着剑身看去,祝师兄这眼神仿佛要把他吃了一样。
“哎呀,祝师兄你这回去了可怎么交差。”神屠月一把将剑夺过,发觉自己有几分狗仗人势,“黎长老辛辛苦苦给你寻的剑,又花了多年帮你炼成,这说没就没了。”
“说是我拿的,他师父真有本事大可亲自来找。”池无念的大半张脸被乱发遮着,看不清神色,只得见嘴角微弯,话锋一转对向祝绪英:“只要了你一把剑,又没要你性命,知足吧。”
结界嗡叫一声,在祝绪英右侧开出道口子,一行人逃也似的鱼贯而出。
“当真是仙门第一乞丐。”祝绪英逃了出去,怒气难消,回头嘲讽,下一秒就被雷电长箭扎透衣角钉在了地上,滑稽挣扎。
“小孩子可不要乱讲话,一会儿扎的就不是衣服这么简单了。”
修士们头也不敢回,扶起祝绪英就跑。
……只身叫板天下第一宗门,神屠月越发好奇,这池无念披头散发衣裳不整的,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他退开几步转过身,轻描淡写开口:“你认识我?”
“你爹给了我不少钱,要我保你周全。”池无念伸手抹开乱发,整张脸完全显露出来。
神屠月的表情霎时凝固。他握紧了祝绪英的长剑,几乎就要拔剑出鞘。
这张脸他就是死也不会忘。
这是他一手带大,一手教导成仙,最后亲手令他万劫不复的“爱徒”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