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屠月胸口的衣襟大开着,绷带也散得松松垮垮,从原本的位置掉了下来,挂在腰上像件无用的装饰。
失去遮掩,整个胸膛就这么露在了外头,苍白得像块白玉,几欲透光。血渍染在上头,像雪地里的山茶花。
伤口还在渗血,血液流出躯体,带着生命一同流逝。神屠月步伐踉跄,似乎又要晕倒。
池无念再次冲上前来将他扶住。
“我放了那小子离开,他迟早要回宗门叫来追兵,公子早日养好伤,咱们也好早些离开此处。”池无念的言语失了活泛,一时间同百年前的徒弟有几分相似。
神屠月心头一紧,目光扫过池无念身上破破烂烂的衲衣,一时间觉得池无念可怜又可悲。
他竟还在怜惜,神屠月将冷笑一声。
破观大殿极其空旷,冷笑飘在观中像极了孤魂野鬼发出的声响。
命运令他再次重生,又将池无念送到他眼前,一切都巧得可笑。
神屠月想起将玄铁坠子赠予叶翎的老道人。叶翎的记忆中并没有那位老道人的模样,所有信息尽数来自叶翎宅中长辈的口传。
一定是这个所谓“老道人”在坠子中动了什么手笔,才令叶翎从凡人到得以拥有与他类似的仙命,被收入仙门,再被扯进仙门的乱局。
叶翎的人生从那时起就和他搅在了一起,向他靠近,无论性格还是法术天赋。
如此想来,不知一切是巧合,还是因果。
神屠月强行冷静下来,他不该因为区区情绪将自己再次逼入死地,就算真的该死,也不是现在。
“你说,要将我安然无恙送回叶老爷子面前?”
“对,在那之后我就不管了。”池无念轻声答复,像是害怕惊扰到伤者,“在此之间,你的安危由我负责。”
“好。”神屠月说得果断,这一路上不止池无念有利可图,于他而言也算正好。
只要时间充裕,别说弄清池无念身上发生的一切因果,就是让池无念当牛作马,利用池无念恢复实力,再转身将他踩进泥里……也未尝不可。
“池道长既然负责,就好好负责。”
他撇过头,不叫神色暴露在对方视线当中,好似如此便能隐藏一切情绪。
神屠月现今确实需要养伤,也需静待时机恢复实力,能够利用的一切,拿来利用便是。
池无念则转忧为喜,言语都活泛起来:“这个都不用你开口说,不就是伺候人嘛,小事一桩。”
神屠月没作声,开始全心全意扮演一位重伤的金主,对池无念呼来喝去。
手一抬,池无念立即接收到意思,演起一副宫廷奴才的模样,屁颠屁颠靠过来伸手将人扶着,腰肢都弯下了些。
在破观里头上演宫廷主仆的戏码,着实可笑。倘若此时此刻有第三个人路过,定当以为里头住着俩疯子。
神屠月要脸面,弱柳扶风般甩开了池无念的手,缓慢又踉跄自行挪回床铺。
着实没想到这人干什么都干得极致,在九重霄当上仙正到发邪,冷傲至极,在凡间也能市侩至极,不要脸面低入尘土。
池无念一直保持着二三寸的距离,虚空护着,直到扶着神屠月重新躺好,这才重新上手换药,手忙脚乱。
一泼烧酒浇过伤口,激得神屠月叫唤出声。
池无念手头的动作愈发乱了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抱歉抱歉,我找找看有没有止疼的药。”
“不必。”
“痛就用嘛,这种时候还在乎什么修士的颜面,你痛死了算谁的?”池无念碎碎念,伸手到腰间,对着一颗月白色纳石捏了几个决,像在里头翻箱倒柜。
神屠月只瞥了一眼便认出是他先前送的。碍于池无念腰间挂的破烂太多,这颗纳石坠子掩在其中并不显山露水,叫人难以看出。
当真是大隐隐于市,再大隐于破烂。
池无念找了半天终于找出瓶药粉,忙不迭拔开塞子撒在了伤口四周。
药粉落在伤口处,一阵冰凉,表面的痛意消了大半,只是伤口贯穿,里头仍旧牵扯着剧痛。
神屠月又想起被徒弟捅的那一剑,顿觉五味杂陈,下意识伸手将人挥开。
“好在我一早就料到,有钱人家的公子哥脾气不好。”池无念也不脑,搬出一副歪理自我安慰,“罢了,谁叫你是金主呢。”
装得一副可怜兮兮,将自己装成了苦命仆役。
神屠月白了一眼,并未搭话,视线再次扫上了池无念腰间的纳石。
不出意外的话,里头应当有他旧时的法宝,随便找出个什么实力都能恢复不少。
想来也简单,只消趁着池无念熟睡便可动手。世上最知晓徒弟的不是现在的池无念,而是他神屠月,区区纳石密钥早就一清二楚,开起来半分困难都不会有。
“看中了哪个宝贝?”
冷不丁一句话将神屠月吓了半跳。
池无念满脸得意,摆弄起腰间挂了一圈的破烂:“这个是蓬莱的千年定海珠,这个是上清观的三清铃,这个是玉清门长老亲手做的师刀、铜钱剑,这个是太垣门的七星剑……”
“停。”
“看中哪个你可以挑。”
“当真?”神屠月不动波澜,话语轻轻。
要说没兴趣是假的,他细细看了两眼便看出样样是宝贝,其中还有他先前不要的法器,一条水色的宝石串珠,只是蒙了一层泥灰失了色彩,像是俗物。
他曾是法修,最常用的就是各式串珠,就连凡间给他做的塑像也都做成了手缠串珠的样子。
串珠的方便之处在于,每颗珠子都能当作独立的个体,存放一道法术指令,施法的时候就用不着再念一长段的咒语,掐些复杂的指诀,极为有用。
池无念嘴角一挑:“包扎好伤口就给你。”
台阶一递,神屠月也就顺着躺好,凭着池无念将他扶着包扎好了伤口。
绷带扎得难看,池无念弄了半天到底作罢,“行,就这样吧。”
神屠月没挑三拣四,毕竟上辈子也没见徒弟有本事包过一个规整的绷带。
他想骂,又觉没必要为了这人浪费口舌,没必要再担师长职责。
值得庆幸的是,池无念倒也信守承诺,径直就将腰上那条挂着宝贝的带子取了下来,双手拿着捧过,一副任凭挑选的模样。
十几个“法宝”挂在上头,琳琅满目,满满当当。
神屠月抬起手,指尖在“法宝”上空划过,装作正在挑选,目光却在纳石与串珠间跳跃,余光恍然发现池无念正盯着他看。
“不舍得那就算了。”欲擒故纵。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拿便是。”故作大方。
神屠月也没藏着掖着,径直就捏住了纳石。
纳石被做成了玉佩的制式,挂得稳稳当当,仅凭蛮力无法轻易取下,又不好直接动用术法隔断绳结,他就这么捏着纳石僵在了那。
池无念并未第一时间制止,像是短暂失神,过了几个刹那才缓缓开口:“这个不行,这个比较贵重。公子还是换一个吧。”
说着伸出手,覆在了神屠月的指尖。
神屠月下意识将手缩回:“没记错的话,这种东西随便在哪个修真市集都买得到。”
“不一样,这个好像曾是一位很重要的故人送给我的。”
“哦?‘好像’?”神屠月几欲发笑,“池道长连‘很重要’的故人都记不住。”
“记忆这种东西不牢固,刻在人脑海里头就像书本一样,毁坏了就没了,再也难找回来。”池无念嘴上带着笑意,言语却伤感落寞,“所以人啊,应该珍惜当下。”
神屠月不愿搭理,不置可否。
他想起先前送这颗石头给徒弟那日,徒弟正满二十岁,奈何宗门贫瘠,家徒四壁,他给隔壁宗门当打手抓了半个月的妖才凑齐钱,给徒弟过生日。
大吃一顿之后,只剩下了不到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又要算着下一个月的伙食,只买得起颗纳石。
别人家的徒弟在岁满二十这种重要日子,收的都是些上品法宝,唯独他这个师父穷困潦倒,扣扣搜搜。
徒弟倒也没说什么,确切来说,徒弟向来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爱言语,只接下道了声谢,不喜不怒。
后来徒弟一直带着,带到了现在……
好在所有石头宝石都不过只是施术媒介,能用到什么程度还得看个人,倒也足够平日使用。
“倒是这个可以给你。”池无念很快便从落寞中脱身,拽过一枚小巧法印,“有个几百年历史了,古董,据说在纸上盖下印,就能同上界神仙对话。”
神屠月拿在手心把玩,赫然见到上头刻着“玄清”二字,竟是徒弟的仙号。
怎给他这种废物东西……
“这东西哪来的?”
“不记得了,好像很早之前就有了。”
“这么看来,池道长不记得很多事情。”神屠月趁热打铁,势必要套出三两有用的信息。
池无念则做出了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旋即作罢,又是一脸傻笑:“好像是这样,不过也不碍事,说不定不记得反而是好事。”
神屠月强压下不知哪里来的鬼火:“你知道上头刻的是什么吗?”
“知道啊,上仙的名号,运气好还能召来上仙救命。”
神屠月暗笑两声,上仙仙骨都被封了,就是搬出生辰八字也唤不来,何况是个名号。
“那你留着吧,遇到困难记得叫上仙来救你。”
池无念乐呵呵接回法印,好似一开始就没诚心给:“过了这个村可再没这个店,不要就算了。”
神屠月又抓住了那串珠子不作声,抬眼去看池无念。
人总是这样,要十不给,要五给。
池无念五官凝滞了片刻,到底长叹一口气点了头,不带手势就凭空使出一道小小剑气,将系着串珠的挂绳割断。
串珠顺利收入了神屠月手中。
“公子好眼光,一挑就挑上个最漂亮的。”
“你管这叫漂亮吗……”
珠子被泥灰包上了浆,像埋在土里几百年才挖出来,灰扑扑一片,全然没有了当初通透如水的质感。
神屠月实属有些嫌弃,他再次用视线扫过池无念的衣物,同样脏乱,真不知这人是失忆还是失了智,竟能将日子过成这副模样,连人带物都像从土里挖出来的。
池无念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抬起胳膊对着自个左闻右嗅:“其实公子要是在意,我也是可以打扮打扮的。”
听起来怪可怜见的,神屠月拒绝承当因果:“没人会在意。”
“王公贵族不是向来把身边的丫鬟侍卫当做自己的脸面之一嘛,自己穿粗布衣服彰显勤俭,反倒给丫鬟穿锦衣戴金玉,彰显家底深厚待人大方。我现如今算得上是你的贴身侍卫,怎么说也不能辱没了你叶家的颜面。”
“随你。”
“其实我池某人打扮起来也是一表人才。”
实在聒噪,神屠月不愿理会这突如其来的孔雀开屏,将话题扯回:“池道长这宝贝从何得来的?”
“好像是,我母亲的遗物。”池无念语气悲戚,说得理所当然,顺理成章,顺带道德指责。
神屠月藏也似的小幅度撇过头,不动声色瞪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