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红颜 第451章 第1章 金铃响于银铃之畔

北境，圣临山脉之外，罗浮岭。

罗浮岭是圣临山脉之下的一片高原地带，因靠近圣临宗，而逐渐形成了一片城镇。北境苦寒，圣临山脉地处北境之北，环境恶劣尤甚，故而镇民的房屋大多连成一片，相互之间都在为他人抵御风雪，在这苦地寒天之中相互依存。

所以，若是在罗浮岭镇外瞧见孤零零的一座房屋，会显得分外奇怪。因处在林间，最早大约是某个猎人搭建的临时居所，后来不知何种原因荒废了——或许还是因为实在太冷了。

再后来，这间屋子被某个洛姓修者暂住，为的，大约是等一个人。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时间，雪中剑舞，有着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豪气，亦有故意崴脚撞入满怀的柔情。于是，一个枯竭的灵魂，随另一个自由的灵魂飘远。

在很久很久以后，这间屋子又被一个颜姓的姑娘大幅修缮后居住。毕竟过了这么多年，房屋未被风雪压垮已经的难能可贵的奇迹了，若不好生修缮，指不定稍微碰碰便是一地狼藉。

如今，木屋也的的确确是她的了。此处远离人群，背靠崖壁，面有竹林，地上覆着仲春时节的北境依然不肯消去的积雪。视线抬高几分，便能瞧见圣临宗那标志性的门户山脉——眺云峰。所以，对颜霜来说，此地的确是一个合适的清修之地，既能符合自己的性子安静修行，也能一眼望见那曾经她当作家的地方，这很好。

只是，不太好的是，今日有不速之客前来。

那是一个哪怕仅仅见过三两回便会让人印象分外深刻的姑娘。她仿若没有重量般，如一片柳叶儿，随风飘飞而来。那身青碧色的纱裙，布料堪称薄如蝉翼，为避免泄露什么不该被人所见的，于是便有一层又一层轻纱的交叠，当被风撩动时，便如笼着水烟的碧波般漾开，服帖处勾勒出腰肢的柔软弧度，散逸处又垂落出几分慵懒的韵致。

细细看去，能见得微敞的领口，露出一线雪腻的颈项和若隐若现的玲珑锁骨，仿佛连料子也贪恋那份滑腻，不肯全然覆上。然而，当那风儿顽皮地试图再探入一分时，她纤细的指尖便不经意地、带着点矜持意味地拢了拢襟口，将那过于放肆的春色悄然掩回几分。

她依是不肯着鞋袜的，足背肌肤泛着珍珠般莹润的光泽，隐约可见淡青的脉络，衬着精心点染的樱粉色蔻丹，恰似初绽的花瓣尖儿凝着朝露，无声地摇曳着心旌。踝骨上，那枚小巧的金铃不再冬眠，随着她偶尔轻晃的足尖，慵懒地逸出一两声清泠泠的脆响，如同春心初萌的私语。

眉心点着朱红花钿的妖媚姑娘，就这般晃晃悠悠地飘荡了过来，帘幕般的长睫起伏，便有着惊心动魄般的春水荡漾。而那深栗色的眼瞳，漾着一抹凝聚不散的红，更添三分妖冶。

颜霜只是轻轻一瞥，便垂下眼睑，不再看她。

青烨的美貌近妖，乃她生平罕见，多看几眼，哪怕同为女子也有些难以自持。她同洛千裳一般，对这样的妖冶并不认同，哪怕回到她无拘无束的少年时，她也不会恣意至此。如今的她，更是与青烨形成了相反的写照。

静立于檐下的颜霜，身着一袭月白色的狐裘长袄，毛锋细腻，在稀薄的日光下流转着清冷的银芒，仿佛将周遭的寒气也凝练于身。袄身剪裁利落，腰线以一条深青近墨的素锦带收拢，勾勒出那般动人的纤瘦。领口裹着脖颈，仅露出一点冰雪雕琢的下颌线，其上一双淡色的唇，紧抿着，恰似封冻的溪流。

广袖之下，几根莹白剔透的指尖微露，正轻轻搭在冰冷的木质栅栏边，那姿态并非依靠，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与这苦寒之地的对峙。裙裾是厚重的素缎，垂坠如瀑，严密地遮掩至足踝，唯见边缘一圈滚着深色的云纹，庄重而沉寂。

半挽的青丝依旧，仅用一支素净的银簪固定，几缕散发被朔风撩起，拂过她如寒玉琢成的侧颜，更添几分料峭。那双清冽如亘古冰湖的眼眸，因青烨而垂落之后，便落目在了身前的积雪上。微微阖目之时，长睫如覆霜的鸦羽垂落，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便有令人望而生畏的清寂油然而生。

历经了二百余年的光阴，清冷与疏离，怕是早已融进了她的性格底色。曾经那肆意无羁的阿绒，大约早已随某位洛姓青年，共同葬在了无尽深海的海底。

相比于立冬时节、某位剑阁少主与她会面之时，她这一次穿得不可谓不厚实，大抵是因为被数次数落穿得太单薄，她才接受了这份旧友的心疼，好好穿着袄子，避免再见时又要被那似水的姑娘用那双冷静的眸子穿透千百回。

“不知寒舍有何不妥，值得叨扰殿下移步于此。”

颜霜的话语轻轻淡淡的，如她名字般，好听，却微冷。

“姐姐就忘了吗，上次临走之前我便说过，我还会来的。”

青烨嘻嘻笑着，落座在了稍远处的青石上，如天真无邪的少女般，垂着小腿前后踢着，满是年少之人该有的活力。那巨石处在竹林边，半年之前，颜霜曾与剑阁少主在此聊天许久，而今，却被这位圣女殿下占了属地。

“既然屈尊来此，总该有个理由的。”

“姐姐何必把身段放得这般之低？这要是让后面的人听见了，指不定还觉得我多欺负你呢！”

“后面的人？”

“剑阁少主与四海堂驻渝东管事联袂而来，我只是个前哨而已——顺便充当话题起头人。”

“阿裳与柳泉？”

听了青烨的话，颜霜不免更疑惑了。青烨找她她能理解，阿裳找她她也能理解，甚至柳泉他自己来她也能理解，只是阿裳与柳泉结伴还带个青烨一起来，她便有些无法理解了。阿裳不待见青烨是显而易见的，她与小柳子怎么能和青烨找到共同话题的？

“那当然是有正事嘛。若非某些我知晓几分内幕的隐秘，剑阁少主肯定不会同意我前来的。”青烨嘻嘻笑道。只是经由她口，很难让颜霜相信，接下来要说的事会是什么重要的隐秘。

不过，若是来者真的有阿裳，要论及的事也该是不小的。青烨可能诓她，柳泉可能逗她，但阿裳不会，她既然要来，那便不会是简单的事。

“何事？”

颜霜选择了先问一句。

“看姐姐的神色，似乎不是很信任奴家呢，这让奴家如何与姐姐说？”

青烨泫然欲泣，眉心的花钿也曲成了委屈的模样，同她一齐演绎着何谓不着一泪却依然可见梨花带雨。不得不说，生得好看的姑娘，若是已经委屈到将要哭泣的地步，那神色的确分外惹人心疼，让人忍不住便要安慰一场，与她消解那些不该由她承担的愁思。

颜霜轻轻缓了一口气，搭在栅栏上的青葱也稍稍松了松，道：“那等阿裳来吧。屋外沁凉，殿下何不进屋，饮茶而待。”

“姐姐真的愿意让奴家进屋？便不怕奴家这等人玷污了屋中花木？”

青烨举袖，半掩着面，可怜得让人联想到大雪纷扬时却无处可躲的猫儿。

颜霜却没有应她，而是去了门边打开房门，就站在一旁，面朝着青烨，神色平静而安宁。虽不执一词，但也能充分让人感受到她此举的含义。

她的确不太能接受青烨的行为举止，但这并不代表她瞧不上青烨的作为。能把圣临这般偌大的宗门打理得井井有条，足以见得她的能力之高。这般对宗门有大贡献的“后辈”，颜霜也不会将其拒之门外。

至于其人习惯作风的问题，颜霜更愿意相信那只是一种保护色。若她真的行事荒唐，师父是不会正眼瞧她的，哪怕那些个长老都支持青烨，也无法盖过下定决心的师父。

“那奴家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青烨的表情倒是变得很快，见得颜霜于门旁静立，当即便轻笑了起来，飘然起身，从那巨石边轻轻飘了过来。靠近之时，柔弱无骨的身子，甚至还想缠上颜霜。

颜霜当然不会让她如愿，微微侧身，便躲过了她的贴近，也躲开了那双试图摸上她脸颊的手。

“此处还真是简约呢，姐姐在此清修，当真耐得住寂寞。”

转眼间青烨便忘了她方才试图对颜霜展开的调戏，反而开始对屋内陈设表达了惊叹。

于她而言，甫一进屋，便有着清冽干爽的气息扑面而来，混着松木与冰雪的冷香。屋内陈设一目了然，与其说是简约，不如说是近乎于苦修的素净。

进门的左侧，是一扇极大的木格窗，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窗棂打磨得光滑，未糊窗纸，亦未镶嵌琉璃，只以一层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坚韧冰蚕丝绷紧其上。此物极耐寒且透光，风雪难侵，又能将屋外那片被积雪压弯的墨竹林、以及更远处云雾中若隐若现的眺云峰轮廓，毫无保留地框入其中。窗下仅置一蒲团，色泽沉朴，大约是颜霜日常打坐静修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