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
金光瑶自红绡帐中悠悠转醒,睡意未消,神思昏沉。
他披衣起身,踱至案前,昨日练笔的小楷仍静静铺展,墨迹犹新。
纸上所录,是姜夔旧句:“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他低低一叹,阖上了眼。
已经十天了。
他们……应该快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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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前※
观音庙那场滂沱夜雨,淅淅沥沥,凄凄迷迷,永远落进了蓝曦臣心里。
雨水冰冷刺骨,混着泥泞与血气。记忆中那张含笑的脸,最终凝成惊愕、凄楚与一丝难以置信的绝望。剑锋穿透血肉的触感,隔着雨幕,沿着朔月的剑身,一路灼进他的指掌,烙入魂魄。
是他。
是他亲手,将朔月送进金光瑶的心口。
随后是聂明玦所化凶尸的怒吼,是骨骼碎裂的悚然声响,是那只曾为他斟茶、抚琴、整冠的手,颓然垂落。那人被拖入无边黑暗,魏无羡的阵法金光落下,他知道,那是万劫不复的禁锢,是魂飞魄散的倒计时。
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着棺盖合拢的闷响,沉沉砸在心上。
后来,他与蓝忘机等人,将那具凝聚了所有爱憎悲欢的棺木,运至一座荒僻的山下,套上更大的棺椁,七十二颗镇压魂魄的桃木钉,根根钉入,泥土掩埋,石碑立起,一切终结。
回到云深不知处,蓝曦臣便闭关不出。
静室之中,门窗紧闭,隔绝天光,隔绝生气。他屏退侍从,将自己放逐于无声的荒芜。
提笔欲为那人写些什么。墨研了又干,纸铺了又卷。脑海中浮现金麟台初遇、不夜天并肩、云深不知处清谈对饮……最终落笔,却只有反反复复、无意识的“阿瑶”二字。墨迹淋漓,如心头泣血。字迹从工整渐至癫狂,似他逐渐崩溃的堤防。
他作画,想留那人的笑貌。可笔下勾勒的,总是观音庙最后一眼——那双盛满雨水与泪光、复杂难辨的眼睛。画了一张又一张,堆满案几,散落满地。
他取出裂冰,欲要问灵。曲调是熟悉的《清心音》,亦是致命的《乱魄抄》。宫商角徵羽,每一音皆成凌迟。他彻夜吹奏,唯余空寂,始终不得回应。
不饮不食,他浑然不觉。他觉得,自己的一半早已随那棺椁深埋地底,永不见天日。
他开始咳嗽,起初低哑,后来便带了腥甜。白衣上溅落的暗红斑点,像极了雪地里凋零的梅花。他望着那血迹,竟是怔怔地笑了。
终于,在一个寒夜,他引出了朔月。
剑身映出他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的倒影。
蓝曦臣闭目,手腕猛然发力,将朔月刺入腹中——剧痛袭来,他反而感到一种扭曲的平静。
再醒来时,对上的是蓝忘机写满忧虑的脸,与医修如释重负的神情。
他躺在榻上,伤口已被紧密包扎。原来,连追随而去,都成奢望。
“兄长……”蓝忘机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蓝曦臣望着屋顶熟悉的纹样,目光空寂。是了,他终究不敢死。他还是姑苏蓝氏的宗主,是天下人的泽芜君。这份责任,将他牢牢缚于人间,不得解脱。
医修精心调治,伤势渐愈。
身体的恢复却未带来心神的复苏。蓝曦臣走出静室,却似只剩一具优雅的空壳。他依旧处理宗务、出席清谈、应对往来,言行举止无可指摘,只是那双曾含春风的眼眸,如今沉寂如古井,再不起微澜。
他在云深不知处后山寻了处僻静之地,亲手栽下金星雪浪。他细心培土、浇水、看顾。
云深不知处气候清寒,本不宜金星雪浪生长。花苗总是蔫蔫的,难见生机。蓝曦臣便耗费灵力,日日温养,固执地要在这清冷之地,留住一点属于那人的痕迹。
蓝氏弟子偶尔见宗主独自立于那片长势不佳的花田边,一站便是良久。风雪掠过他清瘦的身形,卷起素白衣袖,他却浑然不觉,只静静望着,眼神空茫,不知落向何方。
风雪载途,朔月孤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