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巅耸于云端,离天三尺。
祁渊在前,走过这不见首尾的数万级台阶,雪迎面飘过来,砸在脸上,是火辣辣的疼。
这傲视众生的路祁渊一个人走得太久,高处不胜寒的风景见了太多,如今疲了倦了,脚步亦跟着迟缓下来。
郁雪衣一个没注意,便越过了阶级,来到了他身边。
“仔细回想,我们已经相识了很久,也做了很久的朋友。”
是很寻常的语气,这让郁雪衣想起了第一次看见祁渊的时候。
郁雪衣是新神,诞于雪中,是为雪仙。
她并不了解从前的祁渊是何模样,只隐隐约约听过祁渊的威名,心生敬畏。
本以为像自己这般的小神,是永不会与祁渊这样的上神打上照面的。但缘分很奇妙。
郁雪衣接了前往凡间封固封魔大阵的任务,一向清高自傲的她没有与任何神仙有私交,所以直到集合那日,她看见了祁渊,察觉到他身上与众不同的神力,才知道同行的神仙里有真神。
说到对祁渊的印象。
没架子,沉默寡言,却并不会冷脸。祁渊身上,只是比寻常凡人多了几分仙气,这几分仙气也让他装扮得很好。
郁雪衣叹道:“是啊,我也没想到。我自诩能认清形势地位,却不料神生第一场劫数,便让我结识了上神。”
“说到底,你是我生命里的贵人。我应该感谢你。”
“此话怎讲?”
“还记得那日,阿离闯进茶馆兴师问罪吗?”
郁雪衣以为真神向来无欲无求,直至她看见祁渊身边出现了阿离。
“我看见了你对阿离的纵容,虽然是被隐藏起来的,但是我依旧很羡慕。很直观的讲,阿离的出现打破了我对神仙所有的印象,我忽然看见了自己的内心,而且当下,正好有一个值得我动心的人。”
“乌洵阳?”
“辛苦你记得他的名字。”
“那时年少,不知喜欢是何物?后来逐渐意识到的时候,什么都晚了。”郁雪衣目视前方,目光却不聚焦,眉头紧皱时而舒缓,看上去像是在回忆一件极为痛苦的事。
祁渊读懂了她的情绪,更明白郁雪衣心底藏着的后悔。
在这个世上,无论何人,都不能完完整整地肆意快活,人生要么遗憾,要么后悔,多是苦中作乐。
“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他的?”这个问题祁渊一直很想知道。
没有在意祁渊的冒昧,郁雪衣猛的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回忆里翻找答案,她静了好久才说:“他死的那天。”
凡人认为寿终正寝是喜丧,但是那日,乌洵阳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见郁雪衣终于出现,才舍得露出人生中最后一抹笑容对她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这句卑微的话说尽了乌洵阳为爱卑微的一生。
在那一刻,郁雪衣意识到,她好像错了。
因为她的沉默,蹉跎了乌洵阳短暂的一生。他本应是一个仗剑天涯的侠客,他本应有自己的幸福和圆满,可就是因为她的出现,乌洵阳本该有的这些,全部消失了。
乌洵阳的语音在郁雪衣耳边断断续续,“我这辈子没用,没能获得你的喜欢,下辈子,我努努力,你的心,能不能为了我软一回?雪衣,你就让我,得逞一次,好不好?”
颤颤巍巍的手最终没能握到此生最心爱的女人,乌洵阳乐了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
所以这辈子,换郁雪衣追着他跑,但是心硬的那方,却换作楚方夷了。
郁雪衣面无表情,脚步却比祁渊快了两步。
愈往上走,风雪愈大。最终,两人顶着风雪,推开了昆仑大殿的玉门。
陈设许久未换,祁渊上回来此,玉虚神君刚刚陨世。
郁雪衣作为小辈,对着大殿之上的座位行了行礼,以示尊敬,做完之后示意祁渊:“可以干正事了。”
前些日子,郁雪衣受祁渊的委托,从天观门中拿出了多年前玉虚神君存放在天观门禁地中的东西。那是一个木盒子,长方约五寸,锁工精细而复杂,其上附着某种上古秘术,这两重阻碍使得盒子难以被开启。
郁雪衣心惊胆战地带了一路,途中遇到不少前来抢夺的人。这些人中分了帮派和族群,人间、妖族,觊觎之心如灯下影子般,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就蹦出来了。
传言说,盒中藏有绝世之宝。
财宝、武功……这些都是叫人眼红的事物,因为一旦获得,就会体验到成为天下霸主的滋味。
所幸郁雪衣功夫不差,身边又有窦英和楚方夷相助,这才渡过重重难关,来到了昆仑地界。
盒子送至祁渊手中,郁雪衣推至一旁,看着祁渊轻轻松松的便将锁解开了大半,郁雪衣瞧着祁渊手上的动作,忍不住发问,“这盒中,究竟是什么宝物?”
“不是宝物,因为这盒子里的东西,任何人拿到了,都不过一捧湿漉漉的废柴,连火都烧不起来。盒子里的东西,只是用来打开封印的钥匙,而它所打开的那道封印,是只属于我的宝藏。”
郁雪衣:“说来说去,这不还是有宝吗?”
啪嗒一声,木盒子被拆散了掉在地上发出声响,盒中的宝物显露真容——一块方方正正的透明晶体,此时此刻,这块晶体正飞在半空中散发耀眼的光芒。
只见它缓缓飞至大殿中央,像是触动了机关,大殿四周伸出了四根触手般的晶莹剔透的水晶柱,四根柱子如盘绕生长的树根,围绕着晶体呈现出了巨树的形状。
咔嚓一声,地板晃了晃,一道绵延不绝、深不见底的地道出现在他们面前。
郁雪衣见了此景,心里目瞪口呆,面上却因为冷漠而不显露。
祁渊看着黑漆漆的地道,想到了下面藏着的宝藏,随之想起了影。
如今事态的发展已不可控制,他是否还有信心拿起真正的上玄剑,去挑起那代表着正义公平的天秤?去做那铁面无私的审判者?
祁渊长吁了口气,接过郁雪衣递过来的照明灯,与她一同钻下了地道。
如果一切都是命运的推动……上玄剑依旧完好的在此间地底沉睡着,期待着等待着他的主人再次握紧他。
一切有始有终。
如果一切有始有终。
命运没有错乱,只是人们看不见命运的走向,所以惊慌失措,以为是命运抛弃了他们苟且偷生。实则,命运常常在看不见的地方与弱小又无助的人们共进退。
人们往往善于撺掇善意和误会恶意,费尽气力也找不到一张敢于诚实的嘴巴。
“上玄剑主导世间清正,百年之前,玉虚神君受我之托,将上玄剑封在昆仑地底。”祁渊缓缓开口,向郁雪衣说出了当年的真相。
按照祁渊最初的意愿,这个真相理应烂在深不见底的地下,不应该被任何人发现,但如今,他愿意将曾经隐藏起来的和盘托出,不管听众是阿离还是郁雪衣,又或者是任何一个陌生人。祁渊做这一切只有一个简单的目的,他想证明一件事——他是真正的释怀了,往事对于他而言,是一阵吹过之后便不再回忆的风。
“你听说过虚无之神吗?”
在郁雪衣的眼中,这是一个极为陌生的名称。
“他叫影。许多年前,他是我的一部分。”
在郁雪衣的震惊下,祁渊将过往娓娓道来,在说到阿离的部分,他只用了受害者三个字概括一切。
这些经历是阿离的伤疤,祁渊没理由替阿离将它掀开,毫无责任心的将其显于人前。
郁雪衣看着上玄剑,寒冷的剑光里映着祁渊痛苦的神情,“你想做什么?”
郁雪衣是个聪明人,祁渊对她说了这么多,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她明白,祁渊需要她的态度和回应。
关于影。
“影一定会卷土重来,我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但是我想,多份力量,或许就会多条出路。”
在那个不知前途的未来,哪怕是祁渊这个高明的神仙,也会想着为自己或是身边的人谋一条后路。
当然,更多的是第二种选择。
神明心软时,世间的遗憾便多添了一分。
“我在神界的朋友不多,你算一个。”祁渊勾起嘴角,笑了笑。
郁雪衣忽然想起阿离,那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现在怎么样了?阿离就是妖主涂山虞,郁雪衣做梦都想不到,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字竟然会联系在一起。
郁雪衣点头,说:“我会帮你的。”
“但是,我必须提醒提醒你,阿离就是妖主,她的心思,你又如何猜得准确?万一,她因为你的安排记恨你呢?”郁雪衣将心中疑惑一一说明,却不料被祁渊一句话打回原形。
“她又不是第一回记恨我。”
确实是习以为常的语气。
但这却让郁雪衣更加惊讶,郁雪衣虽不了解阿离,却也知道女子的心思。不是第一回,便代表着女子对心爱之人的纵容,一次次的原谅,是为了他们更遥远的未来。
假若,祁渊的选择带来了不可挽回的后果,阿离她,会心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