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不安。
从办公室走到教室的这一段路,不到一分钟,可陈三愿的手心已经急出了汗。
路过的几个班级有的朗读英语,有的背诵古文,靠窗的那几个学生看到有人经过,总是会抬头看一眼,似乎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经过九班,陈三愿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竟抬头往里面看了一眼,正好与那双笑弯的眼睛对视。
公子邈。
他手持卷了一半的语文书,轻轻遮住半边脸庞,狭长而上挑的眼睛泛着不轨的光,眼尾处的一点红痣如盖在国画上的铃印,鲜艳夺目,生生撕开他刻意隐藏的乖巧皮相。
他不曾挪移视线,似乎在告诉陈三愿,他已等候多时。
“陈三愿?”宋瓷见陈三愿停住,便喊了一句。
陈三愿回神,连忙跟了上去。
“认错班啦?”
陈三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是九班,这才是咱们班。”宋瓷指了指班牌,“好了,别紧张,一班的大家都很好相处的。”
陈三愿点头,抱着写字板的双手勒紧了许多。
走进班级,朗读声骤然停下,宋瓷还未开口,班级便响起一阵音量恰到好处的掌声。
宋瓷看向肖扬,微微颔首,一扭头,就看到陈三愿的脸红成了一颗番茄。
不过他本来就黑,说脸红吧,还不大看得出来,若是分品种,那他就一定是黑番茄。
“陈三愿,大家都很欢迎你呢,你也跟大家打个招呼吧。”宋瓷向旁边迈了两步,不过并没有要求陈三愿站到讲台上。
“啊……啊……”陈三愿低声给自己打着气,“啊……”
陈三愿举起了写字板。
[大家好,我叫陈三愿,是男孩子,很高兴认识大家。我没有很讨厌的东西,什么事情都可以尝试。我的力气很大,以后有能用到我的地方,欢迎大家找我帮忙。最后,再次感谢大家对我的欢迎,希望能和大家度过高中两年美好的时光。]
一分钟后,肖扬率先鼓掌,紧接着掌声雷动,汇聚成一股热烈的浪潮,又随着宋瓷的三下巴掌声渐渐停歇。
“好了,新同学的加入,代表我们一班这个大家庭会更加的热闹,更加的温暖,老师和你们同样开心,也对新同学呢,同样的好奇。但是,这并不是你们兴奋过头的借口,早读还是早读,都给我好好看第二单元的背诵篇目,一会儿上课花几分钟抽查,背不下来的就……”
“老师!咱楼的男厕所被拉堵了一个,背不下来的就让他去帮忙通厕所!”
班级瞬间哄堂大笑。
陈三愿躲在写字板后面,笑得身子发抖。
接话的这个叫于海铭,是同学眼里的开心果,老师口中的显眼包。
“于海铭,你可真恶心,想的惩罚都一股子臭味。”
“哟,夏天,你急什么?难不成那屎是你拉的?”于海铭抻着脖子喊道。
又是一阵哄笑。
这一次,连李乘歌也跟着笑了两声。
陈三愿偷偷看到了。
李乘歌知道他看到了。
“滚犊子!我今天还没上呢!”夏天笑得比谁都开心。
他性格大大咧咧的,从没生过气,又是个热心肠,所以人缘特别好。
“夏天,于海铭,给我安静点。”宋瓷皱起了眉头。
陈三愿本以为宋瓷要发火了,可谁知,下一句话又把全班逗笑了。
“两位金臀大爷,早读可不是你们的上厕所报备会,还想继续商讨的话,还请移驾出恭。”
于海铭和夏天笑着挠着脑袋,知趣地闭上了嘴。
“陈三愿,你先去李乘歌后面坐吧,要是看不清黑板,下课来找老师,我再给你调。”宋瓷微微俯身,朝窗边最后一个单桌指了一下。
陈三愿点头,小步跑了过去。
李乘歌单手支着下巴,望着窗外,桌上什么书都没有。
陈三愿坐下时,下意识想将桌子向后拉,可又想到挪凳子那次,便没有动。
他把画板靠墙放在地上,快速从桌堂中拿出语文书,又把还带着余温的牛奶放了进去。
抬起头,语语物化体,生英数数,课表看得很清楚。
他视力很好,以前放牛的时候,就算和别人家的混在一起,就算被人恶意赶跑到很远的地方,他也一眼就能认清自家的牛。
他摸着课本,像是抚摸着一个珍贵的老物件。
可书本明明是崭新的,却有股干涩涩的怪味,他趴在上面闻了闻,不大相信;又猛地吸了一口,顿觉头晕目眩。
他好像中毒了。
他咳嗽了几声,坐直了身子。
他不必记背诵的内容,因为有李乘歌,这些知识比他看到的课表还要清楚。
于是,他的目光渐渐转移到了李乘歌身上。
他仍然看着窗外,保持着刚刚那个姿势。
穿上校服,李乘歌似乎乖上许多。
不是祖宗,也不是老大,而是高二一班靠窗倒数第二排的男生。
陈三愿双手抵住下巴,微微歪了头。
祖宗可真白,漏出来的半截脖子,白得像藕一样。
他……黑得一塌糊涂。
陈三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五指粗大,皮肤粗糙,手心结满了厚厚的茧,又黑又丑。
叹了口气,陈三愿又捧着脸笑起来。
可是,就是这样平平无奇的他,居然来上学了。
和李乘歌一起。
就坐在他的后面。
陈三愿也望向窗外,窗框恰好将两人的脸分开,如隔着一条忘川河水,一个渡人,一个流浪。
突然,李乘歌的身子抖了一下。
“阿嚏!”
陈三愿的桌子也跟着震了一下。
李乘歌侧过身子,陈三愿连忙低头。
不过,他只是去桌堂里拿纸抽,并没有回头。
陈三愿暗暗松了口气。
李乘歌说,虽然他们住在一起,但实际不熟,所以在学校尽量少接触,不然就要他睡地板。
想到这里,陈三愿偷偷笑了一下。
宿舍的床和家里的沙发一样软,起初他还担心睡不着,谁知脑袋一沾枕头就没意识了。
“啊……”陈三愿微微张口。
家?
那不是他的家,是李乘歌的家。
陈三愿慢慢趴在桌子上,开始复习《论语》了。
早自习结束后,有五分钟的休息时间。
陈三愿原本惴惴不安,担心大家会围过来问他许多问题,但他多虑了,因为一多半的人都趴在桌子上沉睡了。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牛奶,刚想喝一口,又突然止住。
祖宗起那么晚,他吃早饭了吗?
陈三愿犹豫不决,不过即便是没喝过,也还是拿出纸把吸管擦了擦。
左右张望着,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慢慢伸出手,在李乘歌的背上轻轻点了两下。
没反应。
陈三愿嘴巴紧抿,他……不敢了。
然而,李乘歌却转过来了,凶神恶煞地问道:“有事?”
陈三愿连连摆手,低头去拿写字板,又想到李乘歌能看懂手语,急急忙忙地放下,可再抬起头时,李乘歌已经转过去了。
陈三愿委屈得快要哭了。
都怪他动作太慢了。
离上课还有两分钟,陈三愿不想喝牛奶了。
李乘歌翻着物理书看,全然不知道后桌的人纠结成了什么样子,也并不关心他想说什么。
直到,余光中滑进一盒牛奶。
李乘歌侧头,那只黑手迅速抽回,让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这似乎是巧克力牛奶。
不过下一秒,他就想到了另一件事。
吸管插上的奶,和他分享喝过的奶?
气不打一处来,李乘歌抓着那盒奶就要去扔掉,却在站起来的瞬间愣住了。
满的?
李乘歌皱眉。
由于太过用力,捏瘪了盒子,所以挤出了好多牛奶,全撒在了陈三愿的书上。
陈三愿心急如焚,忙抽了几张纸,李乘歌怕手碍事,便要挪开,谁知被陈三愿一把拉住。
“啊……”
陈三愿将牛奶放到了窗台上,一丝不苟地帮李乘歌擦着手上的牛奶。
还未擦干净,李乘歌猛地将手一抽,把那些纸按在了语文书上,手指一拨,书页一合,他拿着这本书丢进桌堂,又把自己的语文书甩给了陈三愿。
“新的。”李乘歌从陈三愿的纸抽里又抽了两张纸擦手,“吃过了。”
陈三愿急忙打手语。
[没喝过,我只是插了吸管。]
李乘歌瞥了眼牛奶,淡淡道:“别忘了我说的话。”
上课铃响了。
陈三愿有些郁闷,他又惹李乘歌生气了。
而且牛奶还浪费了好多,他真是罪人。
不过不能因此耽误听课,陈三愿拿了张纸垫在牛奶下面,随后端正坐姿,专心致志看向宋瓷。
宋瓷调了一下小蜜蜂的音量,微微笑着问道:“都背的差不多了吧?”
“再给点时间呗,老师?”于海铭说道。
“是啊,还不太熟呢。”齐阳接话道。
“你们两个欠收拾了是不?”宋瓷敲了敲讲台,“上周就让你们背熟,现在跟我讨价还价啦?来,齐阳,就从你开始,从第一个开始背。”
“啊?”
齐阳在一阵偷笑声中站了起来,背得却很流畅。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学而。”
“wow——”同学们发出低叹。
原来是扮猪吃老虎。
“就这句最熟。”齐阳乐呵呵地看向宋瓷。
宋瓷摆摆手,笑道:“坐下吧,后面的第二句,以此类推。”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八佾。”
“子曰,朝闻道,夕可死矣,里仁。”
……
一班总共四十二人,单人单桌分为六列,每列七人。
《论语》十二章按照蛇形顺序背完两遍后,恰好排到夏天。
夏天自信满满站起,第一句他也背得最熟了。
可他刚背了句“子曰”,就被宋瓷无情打断。
“我看《论语》大家都掌握得差不多了,夏天,你背《大学之道》。”
“啊?大学之道……大学之道……”夏天一紧张还真忘了。
宋瓷笑了笑,道:“于海铭,提醒他一下。”
于海铭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道:“大学之道,礼记!”
众人齐笑。
“于海铭!你给我等着!放学别走!”
坐在前面的叶悬铃看不下去了,回头小声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夏天眼睛一亮,登时全想起来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则近道矣。嘿嘿!”
宋瓷点点头:“坐吧,接着来。”
叶悬铃之后,又过了两个人,到肖扬时,开始背诵《老子》四章。
于海铭计算着,轮到自己应该是第二轮的第三篇,火速瞬时记忆之。
然而,宋瓷开口就是一个晴天霹雳。
“于海铭,你背《五石之瓠》。”
引用标注:《论语》十二章,《大学之道》《老子》《五石之瓠》。
那个同学!不要以为擤鼻涕就不提问你啦![眼镜]
顺带一提,现在高中背诵篇目和以前差不少嘞。
完全不会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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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霖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