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开放的早秋。
刚升上高二的马烁气喘吁吁地走出学校的图书馆——他刚替全班送完资料。马烁块头结实而且任劳任怨,班里这些跑腿的工作常常由他负责。他本人对此也没有不满,毕竟像自己这么没有存在感的人,难得有那么些事能让别人第一时间想起自己,哪怕是跑腿,也不坏。
外面下起了雨,幸好马烁带了伞。Z城一年四季雨水都很充沛,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常与雨水为伴,习惯阴沉的天气是他们的必修课。
正要走回班里,马烁突然注意到图书馆屋檐下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留着短发,皮肤白皙,戴着眼镜的娇小女生,她皱着眉头,有些怯生生地盯着雨幕发呆。
女生意识到有人走到了自己身旁,转头一看,一个体格健壮的男生正举着一把跟他的肤色一样黑的雨伞。他稍稍伸手,把伞举到自己的头顶上。
“没带伞吗?我送你回去吧,你是哪个班的?”马烁问道。
“谢谢你,我是高一(25)班的,我叫胡柳。”女生的声音很好听,像银铃一般清脆。
于是,马烁撑着雨伞,跟这个素昧平生的女生一同走在回教学楼的路上。马烁这把是单人伞,他的体格又有些壮,要把两人全部覆盖显得有些捉襟见肘。马烁尽量把伞往女孩那边倾斜,自己的另外半边身体早已被雨水淋湿,但他不发一言,沉默地朝着目的地走。
有那么一刻,马烁想起了一年前的自己。刚刚入学的他,因为过于内向而不好意思向别人借伞,被大雨挡住了去路。那时候,江源举着一把伞,像一束温暖的阳光一般出现在他身旁,照亮了他格调阴沉的高中生活。
可惜,这束阳光终究不是马烁的所有物,她只是稀松平常地拂过马烁的心田。她属于另一个人。
不过马烁也没有很沮丧,他确信他从江源身上得到了比爱更有意义的东西,那就是去爱他人的勇气。
“你认识胡柳吗?”课间,廖弈方突然跑过来问马烁。
“谁?”马烁一下子没听清,大清早的连堂数学课给他上得有些头晕脑胀。
“胡柳,高一(25)班的一个学妹。”廖弈方补充道。
一听到“学妹”两个字,刚刚还趴在桌上打盹的——马烁的同桌罗颉非立马抬起头来,他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哦,她呀。”马烁想起来了,但他不记得自己有跟那个女生说过自己在哪个班。
“胡柳刚刚加入我们广播站不久,她好像不知道你是哪个班的,到处在向别人打听你。这不,正巧打听到我这来了。”廖弈方解释道。
“我去?马叔,你把别人怎么了?她不会是来寻仇的吧?”罗颉非开玩笑说。
“去你的!”马烁轻笑骂道,“上回下雨,她没带伞,我送了她一段而已。”
“原来是报恩啊。”罗颉非笑笑,“那就认识一下呗,说不定还能发展发展。”
多一个朋友确实也不是坏事。于是,在廖弈方的介绍下,马烁认识了胡柳。
胡柳并不是马烁一开始想的那样是个开朗阳光、善于交际的女生,甚至某些时候她比马烁还要阴沉。马烁记得他和胡柳第一次在食堂一起吃饭时,两个人相对着沉默了半天,愣是找不到话题开口。马烁很好奇像胡柳这样内向的女生竟然会去当广播员,胡柳解释说这只是她兴趣使然。只有在对着麦克风的时候,她才能自信起来,畅所欲言。
“我觉得你的声音很好听,你要是一直闷着不说话的话,多浪费呀。那个……我也不擅长说话,要是你也不说话的话,那……会很奇怪的。”
听了马烁的话,胡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马烁脸一红,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谢谢你。”胡柳忽然这么说。她浅浅地笑,露出了甜甜的酒窝。
“谢我?为什么?”
胡柳笑着摇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自此,马烁有了一个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他和胡柳经常一起吃饭,一起走路回家,一起相约去图书馆自习。尽管两人在一起的多数时间里还是沉默不语,但马烁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胡柳的性格变得开朗了不少,她更愿意笑了,也更愿意和自己分享各种各样的东西。
神奇的是,关于这一点,好像自己也是一样的呢。
那年马烁生日,胡柳送了他一个向日葵造型的胸针。
胡柳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但胡柳最喜欢向日葵,而且她说向日葵的气质很符合马烁。她说马烁就像是向日葵一样,虽然很安静,但能给人像阳光一般温暖的感觉。
马烁想起罗颉非之前也说他像朵向日葵一样,整体绕着江源这个太阳转。原来向日葵还有另一层含义,马烁有些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对自己的评价是温暖和阳光。
等会?……
她说她最喜欢向日葵,然后她把向日葵形状的东西送给了我,然后她说我像向日葵?
马烁似乎是悟到了什么又似乎没有,他木然地挠了挠头。
那之后没过多久就到了胡柳的生日,马烁想要回礼。他掏出攒了一段时间的零花钱,买了一束包装得很精致的向日葵,走到胡柳的教室门前。
当时是周五的傍晚,教室里只有胡柳一个人,马烁看到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夕阳洒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头发染上了一层耀目的金黄色。
然而,当马烁将花藏在背后,小心翼翼地走近时,他却听到了若隐若现的抽泣声。
“你怎么了?”
胡柳像吓了一跳似的回过头,用怯生生的眼神看着马烁,就像那天在屋檐下躲雨一样。她的眼眶是红的,显然是刚哭过。
“发生什么事了?”马烁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胡柳摇摇头,似乎马上又要哭出来。
马烁把花放在一旁,拉了张凳子过来坐在胡柳身边。“啊!”他情不自禁地惊呼一声,因为他这时才看清——
胡柳的座位上一片狼藉。课桌上被画满了不堪入目的涂鸦,抽屉塞满了垃圾,书包被扔在角落。胡柳的头发是湿的,双眼又红又肿,明明天气还热,她却穿着长袖的校服外套。
马烁哪里见过这副光景?他本就不善言辞,现在一着急,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只能坐在胡柳身边,默默地陪着她。
良久。
胡柳没有说话,她默默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了教室。
马烁独自坐在逐渐晦暗下来的教室中,注视着那束无精打采的向日葵。他平生第一次感到既心痛又迷茫。
“咋回事啊?”课间,廖弈方把马烁拉到走廊上问,“胡柳好长时间没来参加广播站的工作了,每次我们去找她,她都躲着不见我们……”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马烁很想说些什么。但是,该说什么呢?他不知道。于是,他再次选择了沉默。
“唉,还以为你应该知道呢……”廖弈方摇了摇头。
事实上,从生日那天以后,胡柳再也没有找过马烁。甚至马烁每次主动去找她,她都故意避开。每次看到胡柳,马烁都有数不清的话想跟她说,但他只敢远远地跟在胡柳后面。他害怕这个本就脆弱敏感的女孩,会因为自己的冒犯而更加疏远自己。
直到有一晚,胡柳突然把马烁叫到了教学楼的天台上。
她还是穿着长袖的校服外套,尽管那时候的天气并不冷。她静静地靠在栏杆上,失神地望着远方,晚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也没有理会。
胡柳回过头来看着马烁,她的身材本来就很苗条,马烁惊觉她比之前更加消瘦了。她的脸上没有血色,像一个苍白的瓷娃娃。仿佛一阵强风吹过,她就会被吹倒在地,摔得粉碎。
马烁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跟胡柳说——问问她到底是谁欺负了她;告诉她有自己在,什么也不用害怕;鼓励她无论是什么困难,都一定可以克服。
甚至,对她说一句,“我喜欢你。”
但还没等马烁酝酿出一句完整的话,胡柳却先打破了沉默。
“你说,像我这样的人,就应该这样吗?……”
声音很沙哑,带着哭腔,跟马烁印象中胡柳的声音大相径庭。
恍惚间,马烁似乎觉得胡柳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想说话,他从没有像当下这样渴望说话,但他的喉咙却像被掐住一样。
算了吧……
向日葵又怎么能成为真正的太阳呢?……
可是……
马烁的嘴像木偶般机械地一开一合,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他颤抖着张开双臂。
像我这样的人,真的有去爱别人的能力吗?
“当然了!”
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是江源吗?还是胡柳?
下一瞬,柔软的触感传来——
马烁轻轻地抱住了胡柳。
怀中的人儿一怔,随即剧烈地颤抖了一阵子,然后平静下来。
马烁感觉胸前的衣服被温热的液体打湿。
“谢谢你……”
最后这句话,他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幻觉。
胡柳休学了。
“听她身边的人说,她遭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校园霸凌,患上了抑郁症。”廖弈方靠在走廊的墙上,眼神中充满了悲痛,“参与霸凌的学生已经被学校严肃处理了,可是……”
“人终究还是回不来了啊……”
马烁没有说话,他呆呆地看着那枚向日葵造型的胸针。
升上高三之后,休息时间逐渐被繁重的课业挤占。
这天是难得的休息日。
马烁来到一栋有些老旧的居民楼下,居民楼的旁边是一家花店。胡柳先前向他介绍过,花店的老板娘就是她的母亲。
“实在不好意思啊。”胡柳的母亲看起来十分憔悴,“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是……我们家孩子的病情恶化了……现在她看到任何跟学校相关的东西和人都会应激,大哭大喊,唉……”
“阿姨,那……我能从您这买朵花,您代我送给她吗?”马烁问道。
马烁最后买了两朵向日葵,一朵交给了胡柳的母亲,一朵自己带走。返程的路上又下起了雨,只不过,马烁的伞下已经没有别人了。
胡柳的心中下起了冰冷的雨,马烁曾努力地为她撑起了伞。
但沉默的向日葵终究没有办法能完成太阳的使命。
回到家后,马烁将向日葵的包装纸撕开,将它插在了花瓶里。包装纸上写着字,马烁草草地看了一眼就把它扔掉了,并没有记住上面的内容。
但十年后他想起来了——那里写着向日葵的花语:
沉默的爱。